第七章 四
盧華“槍斃”小馬駒的事情發生之後,遲大冰心裏確實是十分愜意的。按照他原來的設想:他夜裏起來解手,順便撒開小馬駒,不過是回敬諸葛井瑞的挑戰——和諸葛井瑞下完那盤沒有開張的“棋”。他視力不好,天又下著大霧,很可能把馬駒當成狼射擊。沒有想到,他在小馬駒上做的文章,達到了一箭三雕的目的:事情不但牽進去揭發過他的李忠義,關聯到值班的諸葛井瑞,而且,盧華充當了小馬駒之死的直接“凶手”。他仔細地思考了一下,使他陷入目前處境裏的,莫過於這三個人,而這三個人都同時站在了“被告”席上,這真使他欣喜若狂。
欣喜之餘,他也感到了惆悵和內疚——遲大冰感到他對不起那頭小馬駒。落生不滿一個月的小駒子,前些天還在草原上盡情地尥蹦兒撒歡,遲大冰放牧時,它還在他腿上蹭來蹭去,現在,它已經被埋在一堆黑土之下,永遠躺在地下聽蟈蟈叫去了。深更午夜,他曾從地鋪上爬起來,偷偷地溜到小樺樹林,對著那塊隆起的墳頭連連鞠躬:“小駒子,我對不起你,我遲大冰實在是被他們整苦了,才把你。憑心說,這不是我的本意,可是一個開荒的倡議人,一個墾荒隊的‘頭一把金交椅’,竟然變成全隊的一條尾巴,我心不甘。現在,我的這口窩囊氣算是吐出來了,可也苦了你了。你放心吧!我一定好好飼養你媽媽——那頭惟一的母馬,多給它加料,多給它搔癢,多。”遲大冰心裏暗暗地自語著,在喂養那些馬匹時,總是有意多給那匹母馬多加精料,好像這樣可以使他心裏平靜一些似的。除此之外,他特意給那頭母馬配上一個新籠頭,那紅纓穗子,在馬群中顯得格外鮮豔,就像在馬頭上開著一朵野芍藥花。
盡管遲大冰內心進行著自我譴責,但畢竟喜大於悲。在盧華兩個顴骨日漸凸出臉腮的時候,他那張刀條臉卻漸漸地變圓了。他在拚命告誡自己“不要外露心聲”的同時,還是無法掩飾他的喜形於色。
有一天,疙瘩李聽他在帳篷裏哼哼著小曲,劈頭劈腦地朝-他嚷道:“老遲,你還有心思唱?”
“也不能因為死了一匹小馬駒,就天天哭哇!”遲大冰不陰不陽地回答。
“你不心疼?”疙瘩李梗著粗壯的脖子叫道,“它是咱們墾荒隊身上的肉。”
“你怎麼知道我不心疼?”遲大冰覺得可以直起腰杆子和疙瘩李對陣了,便反唇相譏說:“你夜班喂馬,為什麼叫它溜了韁?農村裏死了老的,還有個排五、排七、出殯、送葬,你見過誰穿一輩子孝袍子。哼!”
“老遲。”疙瘩李氣得渾身亂顫,“難道這裏邊沒你的責任?你那天半夜解手回來,幹啥告訴我外邊好像跑著一隻狼?我才喊開了有狼!”
“李忠義同誌。我說‘好像跑著一隻狼’,並沒肯定說就是一隻狼嗬!你諸葛井瑞和盧華,難道都是瞎子,不會走上去看看。”
李忠義一下被頂到南牆上,臉紅脖子粗地叫道:“到跟前去看,它不就跑了嗎?”
“那就怨不著我了。”遲大冰得意地說:“誰的黑鍋誰背,想把黑鍋煙子往別人臉上抹呀!那叫缺德。”
李忠義沒詞兒了。是啊!為什麼自己不去分辨一下是不是狼,然後再扯著嗓子喊“有狼”呢?!李忠義深感自己太冒失了。他受了遲大冰的譏諷之後,不但沒對遲大冰產生任何懷疑,反而覺得遲大冰提醒了他的缺點。為這件事,他找到馬俊友那間單人宿舍,對馬俊友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檢查自己。說者無心,聽者有意,馬俊友從李忠義嘴裏,第一次知道最早發現“狼”的原來不是李忠義,而是遲大冰,隻不過遲大冰沒有大喊大叫,隻對李忠義一個人說了。這種“報警”——“好像跑著一隻狼”,既不承當任何責任,又刺激了李忠義的好奇,李忠義朝霧裏一看,果真像隻“狼”,於是就咋呼起來了。馬俊友由此推想:很像是遲大冰利用李忠義的莽撞,導演了“小馬駒之死”的一幕戲劇。馬俊友不便把他的想法告訴李忠義,隻是告訴他以後遇事要冷靜,就把他送出了房門。
馬俊友是個非常內向的人,他從不望風捕影地去揣度一個同誌,盡管遲大冰個人品質不好,報複意識極強,他也沒有把“小馬駒之死’,和遲大冰聯係起來。出事的當天夜裏,他想迷糊一會兒好去出工追肥;他剛剛合上眼皮,石牛子就悄悄溜進他住的屋子:
“支書!”
馬俊友身上穿著“鋼背心”,坐起來很費力氣,便躺在床上朝石牛子點點頭:“有事?”
“有很重要的事。”
馬俊友見石牛子神色緊張,確實像有什麼心事似的。他想:也許正像大夥猜測的那樣,石牛子喜歡和那頭小馬駒玩耍,是他解開那頭小馬駒的韁繩。剛才在大夥麵前不便承認,這會兒找到他屋裏來承認錯誤來了。他立刻手扶著床沿,慢慢地坐了起來,同時對石牛子說:“坐!坐下說。”
“支書,這小馬駒開韁的事,你大概以為又是我幹的荒唐事吧?告訴你,從我采‘猴頭’砸傷你的腰以後,我可不像從前那麼猴頭巴腦的了。今年我已經邁進十八歲的門坎了,算是個真正的青年人了,我立誌改我那毛手毛腳的習慣。”石牛子自我表白地說,“剛才你在死馬駒的現場上問:是誰和小馬駒子玩來著,大夥目光一下都轉向了我。不瞞你說,要是在往常,我早就罵開街了,罵完大街之後,我會把那個進馬棚的人,當眾給拉出來。”
“你看見有人進馬棚了?”馬俊友急切地問,“為什麼不當場指出來呢?”
“支書,你慢慢聽我往下說嘛!當時,我就想:石牛子呀!石牛子!你毛手毛腳地闖了不少禍了:被‘北京九號’甩進鈴鐺河,打天鵝時差點把夥伴腦袋打開了花,後來終於在采‘猴頭’時捅了大婁子。這回,我也要穩當著點,所以我在當場愣是壓住了我滾到舌尖的話。支書,你想,我要是在現場一抖落,現場不就亂了陣了嗎?不如事後找你一個人來說比較妥當,現在我就向你彙報來了。”
馬俊友怎麼也沒料到,石牛子成長得這麼快,思考問題這麼周到,霎時間,石牛子在他麵前,似乎高了一截。馬俊友忘記石牛子是來向他談情況的了,他用手拍著石牛子的肩膀,上上下下打量著他,好像站在他麵前的不是嬉皮笑臉的孩子,而是正經八百夠分量的青年人了。
“支書,你幹嗎這樣看著我?”石牛子笑了。
“我高興。”
“在森林伐木時,我造成那次大事故,夠我記一輩子了。”石牛子露出少見的嚴肅神色。接著,他向馬俊友談起了有人進馬棚的事兒,“那天,文工隊演出散場後,我都躺在地鋪上要睡覺了,忽然腸子咕嚕嚕一陣叫喚,我便披上衣裳起來,想到灶房去取個窩頭吃。剛出帳篷幾步,我看見大霧裏有個人影,也奔灶房那兒走著。我想:“這小子也一定是餓死鬼投生的”,便快走幾步想追上他。其實,我完全是一片好心,灶房黑燈瞎火的,我怕他摸不到我存放窩頭的地方。但我緊趕慢趕也沒攆上他,那個人的兩條腿太長了,我仔細朝霧裏一看,原來是遲大冰。我想喊住他,叫我領著他進灶房,免得被地上一堆堆的劈柴絆倒,可是他並沒有進灶房的意思,擦著灶房外樺樹條子編成的籬笆,向廁所走去了。我心裏暗笑:我是個餓死鬼,半夜到炊房去尋食,他倒是個撐死鬼,深更到廁所去‘卸車’。真有意思!但是,遲大冰沒有進廁所,從廁所拐了個彎子,朝馬棚走去了。我當時隻是想,老遲是不是有點神經病?初中的幾何學上寫得清楚,兩點之間以直線為最短,他上過高中,怎麼走開了弧線?必是他本來想去大便,走到廁所那兒大便又縮回去了?支書,我對他去馬棚並沒有多想什麼,飼養員嘛!當然要經常去喂馬,可是你說他為什麼繞著廁所走,而不直接去呢?這是在小馬駒出事之後,我想到的第一怪;第二怪嘛,我是調查研究之後,才想到的,據說,疙瘩李和老遲分工相當明確,老遲負責白班牲口放青,疙瘩李負責夜班給牲口添草加料,老遲從沒在夜裏去喂過牲口,偏偏這天他去了;第三怪就更使人納悶了,你在會場上問誰去過馬棚,明明我親眼看他去過,他居然一聲不吭,腳正不怕鞋歪嘛!幹嗎他裝啞巴不吱聲?支書,老遲雖說受過處分,還是共產黨員嘛!他不會有意去搞什麼名堂,可是這‘三個怪’一直在我腦瓜裏打架,我左思右想也解不開這個疙瘩,就叫小春妮一個人在灶房熬粥,我跑到你這兒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