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三
短短幾天,盧華一下如同長了十歲。
他那張本來就不豐滿的臉頰,變得更加瘦削,不但顴骨顯得外凸出來,亂蓬蓬頭發覆蓋著的前額上,還出現了三道超越他實際年齡的抬頭紋。
黃昏時分,他最後一個離開追肥的麥田,路過這片樺樹林時,他不由自主地在小馬駒的墳前停下腳步。本來,那座小墳頭已經修理得很好了,他怕夜裏被餓狼扒開嚼屍,便用肩上的鐵鍁給屈死的馬駒墳上加土。初夏的黃昏,風還冷嗖嗖的,他扒光上衣,赤著脊梁,咬緊牙根,“嘿——嘿——”地使勁往墳上扔土,墳頭已經老高了,他還像個掘土機一樣,機械地揮舞著鐵鍁,把夾雜著綠草野花的黑土堆在墳頭上。直到脊梁上冒出汗珠,他才氣喘籲籲地停下鍁,然後轉圈圍著墳頭拍打起來,好像隻有這樣,他心靈上才能得到一點慰藉似的。
樺樹林的邊緣上,站著俞秋蘭。她一手拿著窩頭、一手端著菜湯,深情地凝視著盧華。她不忍心叫盧華餓著肚子,把飯菜端到這片樺樹林子來了。她看他那麼專注地修理小馬駒的墳墓,像釘子釘住了她的雙腳,接著淚珠兒滴落在她手裏端著的湯碗裏。她性格是倔強的,從不像鄒麗梅那樣輕彈眼淚,但盧華揮汗給墳頭培土的神態,竟然使她的眼淚滴下睫毛。她深知盧華是不喜歡看別人眼淚的,放下飯碗,用袖口抹了兩下,重新端起飯碗向盧華走來。她很想告訴他一個使他興奮的消息,但當她走到他身後的時候,心情忽然躊躇起來,她不知道應該不應該把這件事情告訴他。
下午,女伴們挎著施肥簍兒,沿著滴青流翠的麥壟,給淹沒腳背的春麥追肥時,鄒麗梅挎著簍兒,走到她的身旁:
“小俞,別耷拉著臉兒了,不然,你也會像盧華那樣很快出抬頭紋的。”
“我恨那個解開小馬駒韁繩的人。”俞秋蘭毫無快意地說,“你想沒人解開韁繩,何至於鬧出這件荒唐事來。大夥都估計這事可能是石牛子幹的,這小子非常喜歡玩那頭小馬駒。”
“我不同意這種看法。自從出了砸傷俊友的事後,石牛子不再那麼猴頭巴腦的,他開始像個大人了。”鄒麗梅微笑著說,“小俞,你別總為那頭死了的小馬駒懊喪了,說不定就在明天,咱們隊裏還會出現一頭小馬駒子呢!”
俞秋蘭隻當鄒麗梅有意寬她的心,認真地回答說:“別說笑話了,咱們隊裏那匹母馬剛生過駒,其它八匹馬都是兒馬蛋子,你哄誰?!”
“我什麼時候哄過你?你舉個例子來?”
“這次就是個例子。”俞秋蘭攏攏耳邊的短發說,“麗梅姐,我知道你關心我,關心盧華,你放心,我們經受得住這次事件的打擊。”
鄒麗梅若有所思地笑了:“我不是給你們吃寬心丸,你看著咱們姐妹群裏少了個誰?”
“這和小馬駒有什麼關係?”
“有。”鄒麗梅說,“你就看看吧!”
俞秋蘭有意無意地抬頭朝女伴們望了望:“玉枝沒來。我知道她今天身子不方便,來‘例假’了。”
鄒麗梅提醒俞秋蘭說:“你忘了?當初你偷偷開出拖拉機的時候,不也是說身子不方便換我去燒荒的嗎?草妞兒這一手是跟你學來的,她。今天下午騎著一匹馬回屯子去了。”
俞秋蘭還是沒能理解鄒麗梅的意思,一雙晶亮的眼睛直直地望著她:“你。這是說些什麼呀?”
“俊友叫她回屯子去買小馬駒。”鄒麗梅亮出了底牌,“俊友說,雖然買回來的小馬駒和死了的不一樣,但可以安慰盧華的心,安定夥伴們的情緒。”
俞秋蘭一愣:“錢從哪兒來?”
“老媽媽臨走時,給我們留下三百塊錢,我倆正愁沒地方去花呢!這回可算有了個正經用處。”鄒麗梅親昵地對俞秋蘭說,“俊友怕盧華不同意,事先沒和他商量,也沒對其他夥伴透露消息,他想給大夥來個意外的驚喜。”
“盧華不會同意你們這樣做。小馬穿著‘鋼背心’,生活很不方便,盧華把那單間空房讓小馬住,就是想一舉兩用的:第一,當醫務室;第二,給你和小馬當結婚的新房。老媽媽留下的錢,應當留給你們結婚用的。”
“結婚?”鄒麗梅羞澀地一笑,“你說到哪兒去了?在醫院時,我就和小馬商定了:即使青年墾荒隊到了家大業大,騾馬成群,滿地跑著拖拉機、康拜因的那一天,如果咱們男男女女八十二個人都成眷屬的話,我們倆人也是八十二個人裏的第四十一對兒。真的!”
“麗梅。”俞秋蘭還想說些什麼,但鄒麗梅挎著肥簍兒跑了。她跑了幾步,又匆匆走回到俞秋蘭身旁,叮囑她說。“買小馬駒子的事,俊友是不叫我告訴你的,怕你傳到盧華耳朵裏去。我看你的臉總陰著天,怕你傷心難過,才把這事兒告訴你。你要答應我一條:事沒辦成以前,先不要告訴盧華,免得他去找俊友的麻煩,你答應嗎?”
俞秋蘭點點頭。
其實,俞秋蘭的點頭,既不表示答應,也不是表示不答應,這完全是心不在焉時的潛意識動作。她心裏總想把那個解開小馬駒韁繩,釀成小馬駒之死的禍根找出來,以洗清盧華不白之冤——這成了她近幾天的心病。
鄒麗梅是相信俞秋蘭的,她挎著肥簍彎腰施肥去了。
此時,當俞秋蘭端著飯碗,出現在盧華身後時,鄒麗梅叮囑她時的語音,出現在她耳畔,她當真地猶豫起來了。俞秋蘭正在思忖著這件事,盧華回頭看見了她:
“把飯端這兒來幹什麼?”
“我怕你餓。”
“離家這麼近,我不會自己去吃?”盧華陰鬱的臉上,流露出一絲苦笑,“真是有點‘八擒孟獲——多此一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