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二
諸葛井瑞和他的夥伴,在早春時節返回了青年屯。這時,春麥已經種完,是墾荒隊生活最艱苦的時期。他在勞動之餘,苦中作樂,帶上顏料和畫筆,去描春。
粗獷的北大荒脫去了“銀盔銀甲”,展露出它的全部嫵媚和俏麗。他支開畫板,擦擦眼鏡,他激動得不知道從哪兒落筆才好。靜靜的草原,傳來了“哢吧哢吧”的聲響——那是冰層在鈴鐺河融化斷裂的聲音。隨著這春天的訊號,被人們譽為堅貞愛情象征的鴛鴦,和引頸飛鳴的大雁,以及美神天鵝,不知來自天涯何處,也不知來自南國何鄉,在冰塊相撞的音響中,都到這兒來報到了。
放眼望去:藍天似海,遠山如黛,他和夥伴們曾經在那兒伐木的騎馬嶺,神話般地由一匹雪白的坐騎變幻成一匹黑褐色戰馬。北大荒的春天,把一切色彩都召喚回來了:羽白如雪的是天鵝,穿著灰褐色衣衫的是蘆花雁。那星星點點、像秋風卷上天空落葉般的小東西,紅的、黃的、綠的、藍的、白的、紫的。是各種鳥類的家族,它們在天空中翻轉著靈巧的身子,成群結隊地從南國北遷。
原來青年屯舊址旁邊的白樺樹林,枝杈之間曾搭著不同鳥類的形形色色的奇異巢穴,現在樺樹林子旁邊神奇地矗立起兩排新房。不知是鳥兒們不認識它們原來的家了,還是不再願意和北大荒的新居民結為鄰裏,反正它們沒有飛回這片樺樹林,以致使樺樹林裏留下了形形色色鳥兒的空巢。隻有姍姍來遲的黑色燕子比較戀舊,它們仍然飛回馬棚和灶房梁木間的泥穴裏,“嘰嘰”地啁叫,並在嶄新的青年屯上空穿梭般地嬉戲追逐。新房的木牆上,張貼著諸葛井瑞畫的幾幅水粉畫,這幾幅畫都是以《荒地之春》為命題的。第一幅畫,畫的是北大荒冰雪消融、春草萌發時的情景:遠山披著白雪,但林木已經摘下頭上的白冠,露出蒼翠的顏色;近處的草地上有一窪窪閃亮的雪水,雪水間雜的畫麵上,一叢叢嫩綠色的草芽正在枯黃的野草中爭長。畫麵上沒有人物,隻有那九匹馬和那條被魯洪奎稱之為“閃電”的防狼狗,在開闊的草原上撒歡;有的馬兒低頭覓食春草,有的馬兒揚蹄抖鬃。那隻防狼狗則豎著耳朵,向畫麵外警覺地張望著。第二幅畫和第一幅畫的意境完全相反,是用人物來描寫盎然的春意的:一個打井的井架旁插著墾荒隊的一杆紅旗,幾個姑娘不同顏色的頭巾,在微風中飄飛著,像幾隻彩色蝴蝶,到北大荒來尋覓春天的花兒來了。畫麵上隻清晰地勾畫出一個像花兒般俏麗的姑娘,她站在井架旁,正捧起一個柳鬥,喝著水井裏掏出來的第一鬥清水哩!她那自豪而得意的神態,好像喝的不是冷水,而是喝著一柳鬥蜂蜜。第三幅畫,諸葛井瑞構思得尤為奇特,充滿整個畫麵的是馬的臀部,觀眾清楚地看見馬的臀部上“北京三號”的標記,在標記的下麵,一頭剛剛露出多半個身子的小馬駒,正在誕生。那頭正在分娩的小家夥,睜著一雙奇異的眼睛,看著它即將降臨的世界。代表這個世界的標誌,是母馬肚子下麵的一團青草,青草中間還綻開著一朵淡紫色的牛耳朵花。第四幅畫,含意最為深遠,這幅畫被省報來荒地采訪的記者,拍攝下來,配在一篇描寫馬俊友和鄒麗梅對草原眷戀的特寫——《青春之戀》的文字稿旁發表了。諸葛井瑞捕捉了馬俊友骨傷初愈之後,和鄒麗梅一塊返回荒地時的歡欣情態。他用飽蘸著濃彩的畫筆,在圓麵上先抹出了天邊一絲朝霞和在天上飛著的長尾巴喜鵲,廣闊的草原似乎在喜鵲叫聲中剛剛蘇醒,近處的草葉上沾著“白雪姑娘”離去時留下的“淚滴”,遠處一棵雞爪形的雷擊枯木正在抽芽。畫麵中心是一片淡黃色的迎春花朝天怒放,花叢中走著兩個歸隊的年輕人:馬俊友一隻手拄著一支疙疙瘩瘩的棗木棍兒,另一隻手在眼睛上搭成涼棚,正在向前凝望著——似乎他不認識闊別了幾個月的青年屯了。他身旁的鄒麗梅,腋下夾著老羊皮襖,側著臉頰望著他,那喜悅和興奮交織的目光,似乎在督促著他快走,又像是傾吐著這種無聲的語言:喂!別看了,到家再仔細地觀察吧。牆報上除了這四幅春天的組畫外,還有諸葛井瑞帶領文工隊去老鄉屯子裏演出時的即興速寫,旁邊配有白黎生、唐素琴、魯玉枝和石牛子等人的短詩和“順口溜”。這些詩畫,記載著墾荒隊員們從嚴冬走向早春、從暮春走向初夏時的生活腳印。
如果僅從這些畫上去看,墾荒隊的生活是輕鬆而又充滿了詩意的。其實,這是諸葛井瑞有意在畫麵上略去拓荒生活中之艱辛。春麥下種之後,青年屯通往鳳凰鎮的道路反漿,不要說膠輪大車無法通行,就連八十匹馬力的“斯大林八十”也隻能望洋興歎。偏偏這時候天交農曆四月,栽瓜點豆的季節到了,糧食運不進來,連鹹菜疙瘩也斷了線兒;而大豆、矬子高粱、苞米以及秋菜都要及時下種。怎麼辦呢?既不能把菜籽榨成油吃,也不能把豆種先填飽肚子?臉膛黝黑,兩眼結滿紅絲的盧華,專門為這一問題召開了群英會。他說:“前些日子,我們全力以赴搶種春麥,沒有檢查一下糧食和鹹菜的庫存。眼前有啥高招呢?咱們指望不上飛機空投,不,這點困難咱們也不能驚動省委。大夥獻計吧!”在這樣的節骨眼上,一肚子智謀的諸葛井瑞和洋秀才白黎生,挖空心思也沒想出辦法來,倒是土坷垃裏鑽出來的賀誌彪、李忠義拿出來主意。賀誌彪提議,把九匹馬加上那頭小馬駒,拉出馬棚去放青,庫房裏存下的喂馬的豆餅摻苞米粒熬稠粥喝,解決因交通阻塞無法運糧之急;李忠義說,灶房裏雖然沒有鹹菜疙瘩了,可是有整麻包的成鹽,叫本鄉人玉枝帶著幾個女兵,去荒地專門挖些能吃的野菜,用鹽水煮煮代替鹹菜疙瘩。草妞兒對這兩件提議表示讚同,立刻帶著幾個女伴,挎上竹籃兒去挖野菜,其他的男女墾荒隊員兵分四路:點豆的,種菜的,栽苞米的,種高粱的。使盧華感動的是,八十多個不同姓氏、不同脾氣、不同性別的男兵女兵中,竟沒有一個人提出來先用糧食種子充饑,可是這八十多個異姓夥伴卻又犯了同一個毛病,他們除了腸子經常咕嚕咕嚕地鳴叫之外,還因為苞米粥裏摻進了大量豆餅渣子,在勞動中不斷後門走火——放屁。因此,尖嘴利舌的石牛子,每每把這樣的美餐送到地頭時,總要抖開嗓子高喊著:“哥兒們——姐兒們——我又把‘放炮’的‘火藥’送來了!快來吃呀——”他還仿照“東北三大怪”的詞兒,編了一段“荒地三大怪”的順口溜,在地頭上敲盆敲碗地喊著:
東北老鄉三大怪,
窗戶紙,糊在外,
媳婦叼著大煙袋,
養活孩子吊起來。
墾荒隊裏三大怪,
吃野菜,種白菜,
嚼著豆餅把豆栽,
“炮聲”響徹幾裏外。
石牛子的順口溜,總是引起地頭上一片笑聲。姑娘們罵著:
“石牛子!你真缺德!”
小夥子們則喊:
“石牛子!再來一遍!”
盡管生活如此艱苦,但總算有了變化。女兵們一律搬到新房子裏去住,因為馬俊友起居不便,夥伴們把他推搡進新房中的惟一的單間。剩下的三間新房,盧華磨破嘴皮子,才把一部分男兵動員進去。好像那四麵透風的帳篷,有著巨大引力似的,新房裏還空著一些鋪位,誰也不願去把那新房的空間填滿。
一天傍晚,盧華收工之後,到遲大冰住的小帳篷裏來。盧華說:“老遲,墾荒隊就你歲數大,誰不往新房子裏搬都說得過去,惟獨你非搬不可!”
遲大冰說:“過去我是由於私心太重才犯的錯誤,現在我要從每件事上杜絕個人主義。盧華,你該支持我。”
“這和個人主義八竿子挨不著嘛!”盧華邊說邊幫助遲大冰卷行李,“你一個人住在這兒多苦悶,還是搬過去吧!”
遲大冰擺出一副高姿態,從盧華手裏搶過他的行李說,“不是還有一半人需要住帳篷嗎!等明年房子蓋齊了我再搬,你還是去關照關照別的同誌吧!你和賀誌彪什麼時候往屋裏搬,我準跟上。”
盧華聽他說得堂而皇之,難於再往下談。他低頭考慮了片刻,直截了當地說:“老遲,這間小帳篷準備叫兩個飼養員住,因為他們夜裏要起來喂牲口,住在小帳篷行動方便,省得在大屋住影響夥伴們睡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