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麵,我講講自己的看法。當然隻是一家之言,誰能從天界把曹雪芹找回來,問個清楚呢?除非有人真的發現了一部曆經劫波仍僥幸存世的曹雪芹原筆原意的包括八十回後內容的手抄本,然後公諸於世。但到目前為止,這樣的事情畢竟還沒有出現,因此不是我一個人,所有想探究金陵十二釵副冊、又副冊的人,都隻能是從前八十回的本子裏去尋找根據,作出自己的推測。
我的推測是,副冊裏會有平兒,而且很可能排在第二位。
平兒的正式身份,在前八十回裏並不高。她隻是一個通房大丫頭,還沒有達到妾,也就是小老婆那樣一種地位。所謂通房大丫頭,就是主子夫婦行房事的時候,她不但可以貼身伺候,還可以在主子招呼下,一起行房。第七回周瑞家的送宮花,到了王熙鳳他們的那個小院裏,大中午的,賈璉王熙鳳和平兒就在屋子裏行房事,當然,曹雪芹寫得很含蓄,隻有寥寥幾句:“隻聽那邊一陣笑聲,卻有賈璉的聲音,接著房門響處,平兒拿著大銅盆出來,叫豐兒舀水進去。”賈璉為什麼笑?為什麼是平兒從房裏出來?為什麼叫豐兒舀水進去?讀者都能意會到,他就不必多寫了。脂硯齋說這種筆法,叫“柳藏鸚鵡語方知”。平兒這樣的身份,比一般丫頭高,卻又還不是正式的妾,處境是很悲苦的。大家都知道,王熙鳳是一個醋汁子擰出來的人,即使平兒可以“通房”,但若是平兒單獨跟賈璉在一起,她也還是難以容忍,第二十一回有具體描寫,大家肯定都記得,我不再細說。
書裏交代,平兒和襲人出身相似,不同於鴛鴦等人。賈府丫頭的來曆,大體有三種:一種是家生家養的,就是父母乃至更上一輩,老早就是府裏的仆人,仆人生下兒女,世代為奴,鴛鴦就是這種出身,她父母在南京給賈家看守舊宅,兄嫂在賈母房中一個當買辦一個是漿洗方麵的頭兒,她則很早就被挑選到賈母身邊伺候賈母。另一種就是平、襲這樣的,本是良家女子,但是因為家裏窮,就把她們賣到貴族人家當丫頭。襲人被榮國府買來後,先在賈母房裏當丫頭,那時候叫珍珠,後來服侍寶玉,寶玉才給她改了襲人的名字;平兒原是王家買來的丫頭,隨王熙鳳來到賈璉身邊,等於是個活嫁妝。第三種就是別人贈予的,比如晴雯就是賴嬤嬤獻給賈母的。當然,書裏還寫到,為了元春來省親,還買了十二個女孩子,讓她們學會唱戲,來應付省親活動裏的演戲環節。後來朝廷裏死了老太妃,禁止民間唱戲娛樂,省親活動也暫停。她們裏頭死了一個走了三個,剩下的就都分給不同的主子當了丫頭,但那段時間很短,後來又全被遣散了,不是府裏丫頭來曆的常規現象。
平兒雖然跟襲人類似,但是襲人的父母、哥哥就在同一城市裏,離得不遠,還有回去團聚探視的機會,平兒卻已經跟父母等親人失卻聯係。跟她一起陪嫁過來的大丫頭,在王熙鳳淫威下死的死,走的走,到書裏故事開始的時候,就剩她一個了。前麵講到寶玉對平兒的體貼,說她麵對賈璉之俗、鳳姐之威,竟能周旋下來,真不容易。曹雪芹通過寶玉對平兒作出的評價是:極聰明極清俊的上等女孩兒。當然,光靠品質,平兒也未必能排入金陵十二釵副冊。但是,通過我前麵對王熙鳳命運的探究,你可以知道,在八十回後,在賈府遭到毀滅性打擊之前,很可能有那樣的情節安排,就是賈璉把王熙鳳休掉了。李紈在第五十五回裏的那個預言,就是王熙鳳跟平兒“兩個隻該換一個過子才是”,竟化為了現實,因此,平兒的身份一度提升到了賈璉正妻的地位。這樣,平兒入副冊就符合條件了。當然,後來賈家徹底被毀滅,賈璉應該是被發配到打牲烏拉、寧古塔一類邊遠嚴寒之地,她或者是跟著過去受苦,或者是連跟過去也不許,被官府當作活商品,像我前麵講到的李煦家那些成員的遭遇一樣,被賣給了別的人家。
書裏關於平兒的描寫極多,從各個角度展現了她的人格光彩。我覺得大家應該特別注意到,第六十一回“判冤決獄平兒行權”,曹雪芹通過平兒的作為,以及延伸到第六十二回開頭的話語,表達了一種即使拿到今天,仍具有借鑒性的政治智慧,那就是:“大事化為小事,小事化為沒事,方是興旺之家,若得不了一點子小事,便揚鈴打鼓地亂折騰起來,不成道理。”平兒這個名字的深刻含義,也盡在其中了。世界難得一平啊!
排在副冊第三位的,我認為應該是薛寶琴。在講妙玉的時候我已經說到,有人認為薛寶琴一切方麵都圓滿,所以,她不會被收入薄命司的冊子裏,那種看法,我是不認同的。第五十回賈母細問薛寶琴的情況,薛姨媽開口第一句話就是“可惜這孩子沒福”,說她父親前年就沒了,母親又得了痰症,就是說她已經無法依靠父母了,告別了父母之愛,處境跟史湘雲接近了。光這一條,不說以後,在那個社會,也算得上紅顏薄命了。她被許配給了梅翰林家,之所以到京城來,就是她哥哥薛蝌帶著她,準備落實嫁過去的種種事宜。那麼,她順利地嫁到梅翰林家,過上幸福美滿的生活了嗎?
雖然八十回後,關於薛寶琴的文字我們一無所知,但是,前八十回裏,還是可以找到一些暗示的。第七十回大家寫柳絮詞,薛寶琴寫的是一闋《 西江月 》,裏麵有一句是“三春事業付東風,明月梅花一夢”。“三春”究竟是什麼概念?是指三個人還是三個春天?前麵我已經講得很多,我還是堅持自己的看法,就是“三春”是個時間概念,意思是三個美好的年頭,這一句尤其明顯。如果非把“三春”認定為元、迎、探、惜裏的三位,那麼,挑出哪三位來,也難跟“事業”構成一個詞組,賈府的這四位女子哪有什麼共同的“事業”?“三春事業”顯然是指賈府在三個年頭裏,被卷入得越來越深的那個“事業”,也就是“月派”所苦心經營的那個“事業”,結果怎麼樣呢?“付東風”,也就是隨風而散,失敗了,破產了。那麼,在這種大的格局下,我在前麵講惜春命運的時候已經講得很清楚了,作為四大家族的成員,一損俱損,全都麵臨被打、被殺、被賣的悲慘命運,薛寶琴也在劫難逃,她嫁給梅翰林之子了嗎?“明月梅花一夢”, “明月”和“梅花”都成為悵惘一夢,可見她沒嫁成,那個婚姻成為了泡影。她怎麼會是個幸福圓滿的結局呢?她自己填詞,就填成了這個樣子。全詞的最後一句是“江南江北一般同,偏是離人恨重”,意思就更清楚了,從江南的甄家到江北的賈家,哪一家也難逃厄運。甄家被皇帝抄家治罪,八十回裏已經寫到,山雨欲來風滿樓,暴風雨正式席卷時,那就一定會“接二連三、牽五掛四”——這是第一回裏寫火災的話——株連到史、王、薛家,乃至更多的府第和人員。薛寶琴實際上已經通過這闋《 西江月 》告訴我們,她後來也是顛沛流離,“偏是離人恨重”啊!她這闋詞,薛寶釵評價說,“終不免過於喪敗”,曹雪芹會特意讓一位不薄命的幸福女性,來發出這種喪敗之音嗎?
第五十一回,“薛小妹新編懷古詩”,懷古詩一共十首,是燈謎詩,很難猜,曆來都有讀者和研究者費盡心力來猜,也不斷公布出自己猜出的謎底,但能讓絕大多數人認同服氣的答案,至今還沒有出現,有待於大家共同努力。如果詩是十二首,大家倒比較容易形成思路了,可以往暗示十二釵的路子上去琢磨,但曹雪芹他卻隻設計出了十首,這大大增加了猜出謎底的難度。我的基本看法是:這十首詩肯定有燈謎謎底以外的含義,絕不是隨便寫出來充塞篇幅的可有可無的文字。不要嘲笑有的讀者和有的研究者去猜這些詩的謎底;認為讀《 紅樓夢 》隻能去認識反封建的主題,除此以外的讀法通通不對,尤其是猜謎式的讀法,粗暴地將其斥責為鑽死胡同,必欲將其禁絕而後快,那樣的教條主義和武斷態度,是我反對的。各人選擇自己喜歡的方法去讀《 紅樓夢 》,不是很好嗎?為什麼非要按照你一家的指揮棒去讀它呢?你不願意猜你可以不猜,但你沒有阻止別人去猜的權力,是不是?
對薛寶琴寫的這十首懷古為題的燈謎詩,我一直在猜,但還沒有形成貫通性的解讀。現在隻挑出一首,就是最後那首,來討論一下。這首詩題目是《 梅花觀懷古 》,四句是:“不在梅邊在柳邊,個中誰識畫嬋娟?團圓莫憶春香到,一別西風又一年。”我認為這首詩是薛寶琴在預告自己八十回後的命運。詩的取材是《 牡丹亭 》,但她是把《 牡丹亭 》 的素材活用。在《 牡丹亭 》裏,“不在梅邊在柳邊”的意思是,少女杜麗娘她最後的歸宿,不在梅邊也還在柳邊,就是到頭來一定跟書生柳夢梅結合。但薛小妹引用這句詩,卻是表達她以後“不在姓梅的身邊卻在姓柳的身邊”這樣一個意思。在八十回後,她沒能嫁到梅翰林家,經曆過一番極富戲劇性的波折後,她嫁給了書裏的哪一位男子呢?柳湘蓮!而她和柳湘蓮的結合,跟杜麗娘與柳夢梅的故事有相同之處,就是都跟畫兒有關係。第五十回,不是一再地寫到有關畫兒的事情嗎?薛寶琴和抱著梅花瓶子的丫頭小螺,不是活生生的畫中人嗎?賈母屋裏有幅《 雙豔圖 》,是明代大畫家仇十洲的作品,那畫上的美人很美了吧?可是賈母就說了,寶琴雪下折梅比畫兒上還好;那麼又寫到惜春作畫,賈母命令她一定要把寶琴、小螺和梅花“照模照樣,一筆別錯,快快添上”。很顯然,這些關於薛寶琴和畫兒的關係的情節和細節,都是伏筆。在八十回後,賈府被抄,《 雙豔圖 》也好,惜春那可能沒能畫完、但已經畫上了寶琴和小螺的畫稿也好,一定都被抄去,後來不知怎麼又失落,被柳湘蓮得到,琴、柳因此遇合,但又經曆了離別。而在這個過程裏,“春香”,《 牡丹亭 》裏的丫頭,後來已經成為“丫頭”的普適性的通稱,對寶琴和湘蓮的團圓起到了關鍵作用,這個丫頭也許是小螺,也許是賈府裏別的幸存者。而琴、柳的聚而離,離而合,大約經曆了一年的時間。我注意到,在《 西江月 》詞裏,薛寶琴說“三春事業付東風”,在這首懷古詩裏,說“一別西風又一年”,俗話說“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 “東風”在薛寶琴的詞裏是一種摧毀“三春事業”的力量,在懷古詩裏呢,與“東風”對立的“西風”,顯然就是柳湘蓮所參與的一方的代稱。當然,薛寶琴就算最後得以跟柳湘蓮結合,也隻能是以政治失敗者的身份低調地艱難生存,以這樣的命運入薄命司裏的冊子,也就不讓人奇怪了。
副冊的第四、第五位,我認為應該是尤三姐和尤二姐。“紅樓二尤”的故事,在前八十回裏,六十四回到六十九回,大體貫穿了六回,篇幅很集中,故事完整,多少給人鑲嵌進去的感覺。不止一位研究者指出,六十四回和六十七回,可能還不是曹雪芹的原筆。那麼,是由誰完成的呢?當然不是高鶚補上的,因為在高鶚續書之前,有的手抄本裏已經有這兩回了。有研究者認為,這兩回可能是曹雪芹去世沒多久,由跟他關係很密切的人補寫的,脂硯齋就可能是那個補寫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