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認為,尤三姐要排在尤二姐的前麵。這是一個想發揮主觀能動性,改變自己的命運軌跡,追求新生活的剛烈女性。她本來和尤二姐一樣,有些個水性楊花,說白了,就是比較放蕩,是一個自身有缺點,而像賈珍、賈璉、賈蓉等男性,就趁機占她便宜,甚至想霸占她的那樣一個女性。曹雪芹把她刻畫得活靈活現,特別是六十五回,她一個人應付珍、璉兩個,“自己高談闊論,任意揮霍灑落一陣,拿他兄弟二人嘲笑取樂,竟真是他嫖了男人,並非男人淫了他。一時他的酒足興盡,也不容他弟兄多坐,攆了出去,自己關門睡去了。”這就表明,她的放蕩,其實也是一種反抗,是她那樣一個女子,在那種特殊的情況下,非常無奈的很悲壯的一種反抗。
值得注意的是,《 紅樓夢 》全書隻對兩個女子具體地寫到了她們的腳,一個就是尤三姐,一個是後麵出現的傻大姐,傻大姐是兩隻大腳。賈府的女性應該是滿漢雜處的,有的是天足,有的裹小腳,但曹雪芹寫的時候下筆很謹慎,盡量不去直接描寫,直接寫出裹小腳的,就是尤三姐一位。第五十五回寫到她的穿著做派,說她“底下綠褲紅鞋,一對金蓮或翹或並,沒半刻斯文”。寫尤二姐的腳,那就相當含蓄,以致一些今天的讀者讀不懂了。第六十九回,鳳姐假裝賢惠,把尤二姐騙進榮國府,帶去見賈母。賈母戴了眼鏡,像驗貨那樣地查看她,瞧了皮肉兒,看了手,接下去,曹雪芹寫,“鴛鴦又揭起裙子來”——那是幹什麼?就是讓賈母看她的小腳裹得好不好。賈母從頭到腳檢驗完了,才作出“更是個齊全孩子”的評價,甚至說比鳳姐還俊些。這就說明,二尤是漢族婦女。她們親父親死了,母親帶著她們改嫁,去給尤氏的父親續弦,她們跟過去,在舊社會被叫做“拖油瓶”,是非常地讓人看不起的,那麼到了她們名義上的姐姐家,就遭到那邊兩代男主子的調戲欺淩。
尤三姐在險惡的生活環境裏,決心痛改前非,自主擇人出嫁,她要委身柳湘蓮,沒想到最後卻是一個急促而慘烈的大悲劇。但是,造成她那大悲劇的一個關鍵因素,卻是賈寶玉的兩句話。大家記得吧?第六十六回,柳湘蓮向他最信任的好友賈寶玉問起尤三姐,寶玉實話實說:“他是珍大嫂子的繼母帶來的兩位小姨,我在他們那裏和他們混了一個月,怎麼不知?真真一對尤物,他又姓尤。”柳湘蓮一聽,頓著腳說:“這事不好,斷乎做不得了!你們東府裏除了那兩個石頭獅子幹淨,隻怕連貓兒狗兒都不幹淨!我不做這剩王八!”這反應是出乎意料地強烈,寶玉聽了,臉立刻就紅了。接下去的情節大家都熟悉,我不說了。老早就有人指出:寶玉一語死三姐。那麼,曹雪芹為什麼要這樣寫?為什麼要把柳湘蓮悔掉婚約,尤三姐用鴛鴦劍自刎的導火索,寫成是由賈寶玉來點燃?他不是“絳洞花王”嗎?不是最能體貼女兒的嗎?而且第六十六回,通過尤三姐的話,更具體寫出了他對二位小姨也是非常體貼的。賈敬的喪事裏,和尚來繞著棺材念經,寶玉就故意擋在她們前頭,為的是不讓和尚們身上的肮髒氣味熏了她們;還有,就是當時人多,老婆子順手拿個茶杯給尤二姐倒茶,寶玉連忙阻止,說那茶杯我用髒了,你去另洗了再拿來。他在這樣一些細小的事情上都能體貼二尤,那他為什麼在尤三姐自主擇嫁這樣的大節骨眼兒的事情上,卻去起那樣的可以說是毀滅性的作用?這可比酒醉後對茜雪發怒,導致茜雪被攆,以及雨中怒踢襲人導致吐血要嚴重多了,這次可是造成了人命案啊!曹雪芹他為什麼要這樣設計情節?這樣來寫寶玉這個角色?按照我們後來所熟悉的那些文藝理論,比如典型論,就得說他這樣寫不對頭,你好不容易刻畫出了這麼一個維護女性的,向封建社會男權挑戰的,體現著新興社會力量正在萌芽的典型形象,你怎麼又這麼隨便地寫下一筆,竟使他成為一樁慘劇、一條人命的責任人?
很顯然,曹雪芹有他自己的美學原則,他從真人真事取材,“追蹤躡跡,不敢稍加穿鑿”,他對素材當然有篩選,有在其基礎上的虛構,有誇張渲染,有合並挪移,使用了許多種技巧,伏筆多多,花樣翻新,但是,有一條他是堅持到底絕不改變的,那就是寫出複雜的人性和詭譎的命運。他為賈寶玉這個形象定了基調,肯定他是個護花王子,但是他也能冷峻下筆,寫出他人格中的弱點和缺點,寫出他偶然的暴虐、放縱和出言輕率。如果寶玉沒那麼跟柳湘蓮說話,柳湘蓮是不是就娶了尤三姐呢?這真是個難以回答的問題。其實討論這個問題已經沒有多大意義,事情的結果就是那樣,尤三姐因此迅速地香消玉殞,而寶玉也因此會在心靈深處永遠地悔恨不已,懺悔不已。我覺得,曹雪芹真了不起。他這樣寫,可以使我們對人性的複雜、人的命運的神秘性,產生出悠遠而深刻的思緒。
在副冊裏,第五位是尤二姐。這個形象人們已經分析得很多,我也沒有什麼獨特的看法要說,這裏就從略了。
第六位,我覺得可能是尤氏。尤氏的年齡應該是三十出頭,比李紈略大。第七十六回,賈母帶領大家中秋團聚,夜深了,尤氏說:“我今日不回去了,定要和老祖宗吃一夜。”賈母就笑道:“使不得,使不得,你們小夫妻家,今夜不要團圓團圓,如何為我耽擱了。”尤氏紅了臉,笑道:“老祖宗說的我們太不堪了,我們雖然年輕,已是十來年的夫妻,也奔四十的人了……”在那個時代,像傅秋芳已經二十四歲還沒有出嫁,是很出格的現象,就算尤氏是那麼大年齡才成為賈珍填房,到故事發展到這一回,也不過三十三歲左右。賈母說賈珍和她是“小夫妻”,有故意往小了說的意思,尤氏說自己“奔四十”,當然又有故意往大了說之意。總之,我覺得把她收入副冊,雖然可能是所有各冊裏年齡最大的一位女性,而且也嫁了人,早已不是顆“無價的珍珠”,但是,從書裏關於她的種種情節來看,她跟李紈、王熙鳳可以說是三足鼎立,既然前二位可以入冊,那麼她當然也有資格入冊,她也還不是顆“死珠”,更沒有成為“魚眼睛”。
要論人格,尤氏沒有李紈的自私,更沒有王熙鳳的歹毒,她的平和、善良、寬容、忍讓都能給讀者留下印象。第四十二回,寫賈母牽頭“湊分子”給王熙鳳過生日,派她操辦,她發現王熙鳳並沒有像在賈母跟前承諾的那樣,替李紈出一份,就爽性把一些人交來的份子退還給了本人,其中包括周姨娘和趙姨娘。周姨娘在書裏隻是一個影子,趙姨娘戲比較多,是一個蠍蠍蜇蜇、人人討厭的角色,但是尤氏也還能善待她,這一筆很要緊。曹雪芹還特意寫道,周姨娘和趙姨娘開頭還不敢收,尤氏就說:“你們可憐見的,那裏有這些閑錢?鳳丫頭便知道了,有我呢!”兩位姨娘才千恩萬謝地收了。當然,尤氏是寧國府那邊的人,在財產繼承權上,跟趙姨娘了無關係,而王熙鳳是王夫人的內侄女,又來到榮國府管家,趙姨娘跟王夫人、王熙鳳之間的矛盾,具有難以調和的性質;周姨娘沒有生育,沒有什麼競爭資本,趙姨娘卻為賈政生了兒子,而且,從書裏多處描寫可以看出來,賈政晚上睡覺,是趙姨娘來服侍他,她還依然擁有賈政對她的寵愛,因此,王、趙之間的衝突經常白熱化,這是榮、寧兩府眾人皆知的。那麼,尤氏如果明哲保身,她實在犯不上找上門把“分子錢”退還給趙姨娘,從這一個細節就可以看出,尤氏的人品,確實在紈、鳳之上。尤氏的辦事才幹也很出色,為鳳姐張羅生日,她退了若幹份子,剩下的銀子全部投進去,“園中人都打聽得尤氏辦得十分熱鬧,不但有戲,連耍百戲並說書的女先兒全有,都打點取樂玩耍”,把活動搞得有聲有色。當然,本應是皆大歡喜,卻沒想到“變生不測鳳姐潑醋”,但那是璉、鳳夫婦自己的問題,與尤氏無關。
賈府後來傾覆,“造釁開端首罪寧”,賈珍一定被懲治得最慘,尤氏作為首名“犯婦”,其下場可想而知。
然後,排在副冊第七位的,我認為應該是邢岫煙。在前麵,我已經講到過她。她後來嫁給了薛蝌,成為四大家族中的一位媳婦,但她嫁過去沒多久,賈家就不行了,一損俱損。薛蝌和她夫婦兩人即使命運不算最慘,也一定非常艱辛。書裏她那首《 詠紅梅花 》詩,最後一句是“濃淡由他冰雪中”,可知後來她也隻能是在社會的冰雪中,去尋求心理的平衡和生存的縫隙。
排在副冊第八九位的,我認為應該是李紈寡嬸的兩個女兒,姐姐李紋第八位,妹妹李綺第九位。李紋在第五十回也有一首《 詠紅梅花 》詩,裏頭有兩句是“凍臉有痕皆是血,酸心無恨亦成灰”。可見後來她們也是悲劇性結局。李綺在前八十回裏戲更少一些,高鶚安排她後來嫁給了甄寶玉,那真是匪夷所思,曹雪芹絕不會有那樣的設計。
排在副冊第十位的,我認為是傅秋芳。講賈寶玉的時候,我就已經講到了她,猜測在八十回後,她會正式亮相,並在救助寶玉的事情上,會起到作用。很可能是她後來嫁給了達官貴人,並具有一定經濟實力,是她用高價贖出了牢獄中的寶玉。她為什麼也入薄命司?她哥哥一直想把她嫁給權貴,可是她到二十四歲還沒有出嫁,在那個社會裏,耗到那麼個歲數,莫說嫁給權貴,就是嫁給一般家庭的男子也困難了,最後很可能是去給喪妻的男子填房,她的青春年華都白白流逝了。她自己一定是總想嫁一個如意郎君,但到頭來,他哥哥攀附權貴的目的可能是達到了,她自己卻絕無幸福可言,因此也屬於紅顏薄命一例。
排在第十一位的是喜鸞。第十二位的是四姐兒。這兩位女子大家還記得嗎?前麵講到過,在第七十一回中,賈母八十大壽,族中來了幾房孫女兒,大小共有二十來個,其中有賈的母親帶了女兒喜鸞,還有賈瓊之母帶了女兒四姐兒。賈母覺得這兩個女孩出眾,模樣和說話行事都好,就把她們兩個叫到自己榻前來坐,後來又把她們留下來住,囑咐府裏的人不能嫌她們家裏窮,要精心照看。其中喜鸞還說了很天真的話,講寶玉的時候我提到過,這裏不重複。她們是賈氏家族的旁支親戚,出場時雖然窮,後來的命運可能還會有起伏波折,結局呢,你想想,她們在賈府走向衰敗的前夕,才被賈母看上,並很可能從此關係密切,這不是福,是禍啊!就在她們出場不久,賈府就窩裏鬥,榮國府就抄檢大觀園了,緊跟著,江南甄家被皇帝查抄治罪,派人到榮國府藏匿罪產來了。那麼,曹雪芹安排這兩位小姐在第七十一回出場,不會是廢墨贅筆,在八十回後,一定還會寫到她們,也許就是通過她們無辜地被株連,來加重全書的悲劇氣氛。
那麼,對金陵十二釵副冊的十二位女子的猜測,我的想法就是這樣。下一講,我將奉獻出自己對金陵十二釵又副冊的猜測,我所進行的探究,真是難度越來越大了,但我對此還是興趣盎然。我希望您仍然願意聽我講下去。下一講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