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講
金陵十二釵副冊之謎
賈寶玉神遊太虛境,隨警幻仙姑過牌坊、進宮門、入二門、見配殿,那些配殿的匾額很奇怪,他記得的有癡情司、結怨司、朝啼司、夜怨司、春感司、秋悲司等。請注意,他不記得有諸如幸福司、快樂司、歡笑司一類的名目,而警幻仙姑告訴他,那些司裏,貯藏的是普天之下所有女子過去未來的簿冊,這當然是曹雪芹的藝術想象,是為體現全書主旨的精心設計。在那樣一個由神權、皇權支撐的男權社會裏,天下所有的女子,從皇後妃嬪、誥命夫人到平民婦女、丫頭娼妓,盡管她們之間還有階級差異,每一個具體的生命更有善惡美醜賢愚的差別,但是生為女人,就注定了她們的不幸。西方的“女權主義”,是上個世紀後期才出現的思潮,婦女解放,是伴隨著新時代曙光才出現的社會進步。但是,早在二百多年前,曹雪芹就通過《 紅樓夢 》提出了婦女問題:他首先強調了普天下女子都屬於悲劇性的生命存在。文中寫道,賈寶玉來到薄命司前,看到一副對聯,寫的是:春恨秋悲皆自惹,花容月貌為誰妍。這副對聯的情調,是傷感的,無奈的。底下有一句話,我以為非常重要,他寫道:“寶玉看了,便知感歎。”前麵講過,寶玉是“些微有知識的人”,那麼,他果然一點就通,還沒走進薄命司,先就感歎了。曹雪芹當然是希望讀者也能解味,能在讀他的文字後,“便知感歎”。
《 紅樓夢 》裏出現的婦女形象非常之多,書裏通過怡紅院小丫頭春燕之口,介紹了寶玉的一個觀點,那其實也就是曹雪芹自己的觀點,就是認為女孩子本是顆珍珠,無價之寶,出了嫁就會變質,漸漸失去光彩,成為一顆死珠子,再老了,就變成魚眼睛,令人憎惡了。你可能都能背出原文來,那的確是非常精彩的論點。把“女兒是水作的骨肉”的命題,在現實社會的格局中加以了細化,告訴我們男權社會是怎樣通過婚姻、家庭和社會熏染,敗壞著女性的身心。我年輕的時候讀《 紅樓夢 》,總有個誰是壞人、誰是好人的框框,比如對王夫人驅逐金釧,導致金釧含羞投井而死,已經讓我反感,到後來抄檢大觀園,她對晴雯那樣予以殘酷打擊,死了以後還催著趕緊送到外頭燒掉,真讓我氣得發抖,恨得牙癢。讀到寶玉在《 芙蓉誄 》裏說,“剖悍婦之心,忿猶未釋”!我更是非常地共鳴,覺得王夫人很壞,理所當然是個反麵形象。那時候讀得不細,有的文字跳過去讀,有些地方讀是讀了,但沒去細想。後來細讀,就發現曹雪芹他在第七十四回裏,對王夫人有這樣的說法:“王夫人原是天真爛漫之人,喜怒出於胸臆,不比那些飾詞掩意之人。”讀到這裏,我就停下來琢磨,曹雪芹他為什麼要這樣寫?是反諷嗎?再讀一遍,不像反諷,而是非常認真地在交代王夫人的性格。這是怎麼回事?後來,讀的遍數多了,我就有所悟。當然,上述我點出的王夫人的作為,其性質確實是階級壓迫,是摧殘活潑美麗的青春花朵,這個看法我仍然不變;但是,她也曾有過青春,也曾是顆純淨的珠子,她婚後成為貴族夫人,是那個社會,特別是男權坐標下的虛偽道德價值觀,把她浸泡成了腐臭的死魚眼睛,她所做的壞事,並非是她天性裏帶來的邪惡造成的。王夫人辱罵驅逐晴雯,是一種超出她們兩個生命之間的性格衝突,那麼樣的一種社會性悲劇,就王夫人本身的性格而言,她確實可以說是“原是天真爛漫之人”。第七十七回寫芳官、藕官、蕊官三個姑娘在走投無路的情況下決定削發為尼,水月庵和地藏庵的兩個主持姑子趁機花言巧語,說三個姑娘想出家是高尚的意願,太太倒不要限製了她們的善念,接下去,曹雪芹使用了這樣的敘述語言:“王夫人原是個好善的……今聽這兩個拐子的話大近情理……心緒正煩,那裏著意在這些小事上……他三人已是立定主意,遂與兩個姑子叩了頭,又拜辭了王夫人,王夫人見他們意皆決斷,知不可強了,反倒傷心可憐,忙命人取些東西來齎賞了他們……”我後來悟出了曹雪芹這個文本的高明,他不是先驗地設定誰是壞人,然後去寫他如何做壞事,而是非常真實地寫出了具體的人在具體情境裏,如何被社會主流價值體係那隻無形的手,支配著其行為。個人的性格在這個過程裏雖然也起作用,但如果要追究壞事的責任,那麼主要的責任是不合理的社會製度,是那個製度賴以支撐的不正確的價值觀。他對王夫人就是這樣著筆的,寫得非常準確,真實可信,而他想肯定和否定、歎息與諷刺的內涵,全在裏頭了。
我為什麼要在這裏說一段關於王夫人的話呢?大家知道,曹雪芹他設計金陵十二釵的冊子,從第五回直接寫到的十四頁圖畫和判詞——就是正冊十一頁,副冊一頁,又副冊兩頁——可以推知他的方案,應該是不收“魚眼睛”的,王夫人這樣的婦人,以及年齡在她上下的已經出嫁的中老年婦女,一概不入冊。冊子裏收的基本上都是青春女性。當然,也有例外,比如李紈,兒子已經不小了,自己年齡應該已在三十上下;還有王熙鳳,也已結婚生了女兒,作為珠子,開始變顏色了,但畢竟還能閃光,他也安排入冊。這樣處理,跟警幻仙姑說各司裏放的是“普天之下所有女子過去未來的簿冊”那個話並不自我矛盾,他寫這整部書,是獻給青春女性的,書裏當然也寫到“死珠子” “魚眼睛”,但是那些女性都是陪襯,因為“死珠”和“魚眼睛”已經被男權同化,成為泥作骨肉的,被汙染的生命了。雖然他也為這些曾經有過青春的女性歎息,但是,他不安排她們入冊,因為她們已經喪失了作為女子的代表性。“死珠”和“魚眼睛”並不是天生的壞女人,他寫王夫人就把握了這個分寸,這是我們讀《 紅樓夢 》時應該搞清楚的。
那麼,賈寶玉看了薄命司門外的對聯,便知感歎。下麵就寫他邁進門裏了。他看見十數個大櫥,其中一個封條上頭標明“金陵十二釵正冊”,他很驚訝,他說:“常聽人說,金陵極大,怎麼隻十二個女子?”這句話非常要緊,除了字麵的意思,還讓我們知道,小說裏的榮國府、寧國府,還有後來建造的大觀園,也就是全書第三回以後,除去第四回前麵大半回,故事的背景是在北京而不是在南京,不在金陵那個空間裏;而且,寶玉他並沒有關於金陵的記憶,關於金陵的信息,他全是從大人那裏聽來的。警幻仙姑聽寶玉這樣問,就跟他解釋說,貴省女子固然很多,但這櫥裏的冊頁隻選擇要緊的錄入,庸常之輩是沒資格被錄入的。於是寶玉就看見了三個大櫥的另外兩個上麵,寫著“金陵十二釵副冊”和“金陵十二釵又副冊”字樣,他就去開櫥,拿出冊子來翻了。
曹雪芹寫得非常高妙。他不是寫寶玉先看正冊,再看副冊、又副冊。他寫寶玉先看的又副冊,而且,隻看了兩頁,覺得不理解,就擲下不再看,去另拿副冊看,副冊他隻看了一頁就也擲下了,最後才看正冊,總算一口氣把十一頁全看完了。
金陵十二釵正冊的十二位女性,我已經全都探究完了。現在要探究的,是副冊。
首先一個問題,就是副冊裏都是誰?是哪十二位女性?
副冊,寶玉隻看了一頁,這頁上畫著一株桂花,下麵有一池沼,其中水涸泥幹、蓮枯藕敗,後麵的判詞是:“根並荷花一莖香,平生遭際實堪傷;自從兩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鄉。”大家都知道,這說的是甄英蓮,也就是香菱。薛蟠娶來夏金桂,“兩地生孤木”當然是拆字法,就是“桂”字,金桂一來,香菱就被她折磨死了。高鶚寫後來夏金桂死了,香菱被升格為正妻,顯然完全違背了這幅畫和這個判詞顯示的預言。
副冊裏收入了香菱,那麼,也就立了一個標杆,身份跟她類似的女子,應該被收在這個副冊裏。香菱有雙重身份,作為甄英蓮,她是鄉宦甄士隱的女兒,甄士隱在當地,也算得望族,英蓮雖然比不了簪纓侯門裏麵的貴族小姐,畢竟也算是小康之家的正經閨秀,比丫頭仆婦的身份高多了;但是她很小就被人偷走,長大後,被薛蟠買去做妾,身份就不如一般小康之家的待嫁小姐了。但是,比起丫頭仆婦,卻又地位略高,她平時也有小丫頭服侍,書裏寫了,你記得那名字嗎?叫做臻兒。以香菱的這兩種身份做標杆,我就推想,跟她在一個冊子裏的女子,應該要麼是正經的小姐,要麼是給人做妾而又優點突出的女性。那麼,副冊裏除了她,還應該有哪十一位呢?
在探究其他十一位是誰之前,還有一個問題需要先討論一下,那就是,在副冊裏,香菱肯定是排在第一位嗎?如果你實行文本細讀,你就會發現,曹雪芹寫寶玉看冊頁,隻在寫到他看正冊時,非常明確地寫道,“隻見頭一頁上”畫著什麼寫著什麼,然後一頁頁地往後看,因此,正冊的排序是非常清楚的;但是他寫寶玉看又副冊和副冊,都沒明確寫出他看到的是第幾頁,隻說他“拿出一本冊來,揭開一看”,“揭開看時”,於是看見點什麼。寶玉看又副冊和副冊時,尤其漫不經心,隨手揭開,看兩眼就扔掉,那麼,他所揭開的那一頁,肯定就是第一頁嗎?像他看副冊,居然揭開隻看了一頁就懶得再看了,雖然曹雪芹寫出來他看到的是什麼,讀者也都猜到是香菱,但是,能肯定香菱就在第一頁上嗎?
香菱出場,脂硯齋有多條批語,說她日後會和她母親一樣,表現出“情性賢淑、深明禮義”的品質,她“根源不凡”,也就是“根並荷花一莖香”,是一個超越一般水平的美女。前麵講過,榮國府裏的人們見了她,覺得她的模樣兒品格兒跟秦可卿相像,那時候她還隻是個小丫頭,人們不清楚她的來曆,她自己也完全失去記憶,但是她渾身上下卻散發出高貴的氣質。第一回裏,寫到甄士隱抱著她在街上看熱鬧,來了一僧一道,那瘋和尚就跟他說:“你把這有命無運、累及爹娘之物,抱在懷內作甚?”我前麵講過了,“有命無運、累及爹娘”這八個字,也是香菱和秦可卿的共同之處。針對第一回的有這八個字的句子,脂硯齋就寫下了一條非常重要的眉批,她是這樣寫的:“八個字屈死多少英雄?屈死多少忠臣孝子?屈死多少仁人誌士?屈死多少詞客騷人?今又被作者將此一把眼淚灑與閨閣之中,見得裙釵尚遭此數,況天下之男子乎?”所以,“有命無運、累及爹娘”這八個字,尤其前四個字,不僅是對香菱和秦可卿,也是對書中所有女子,乃至作者本人的一種概括,表達出個體生命與所遭逢的時代、地域、社會、人際之間的複雜關係。那就是,你雖然有了一條命,但是你卻很可能沒有好的機遇,好的運氣,自己難以把握自己的生命走向。“有命無運”四個字,是一種悲觀的沉痛的歎息,但我認為曹雪芹這不是在宣揚迷信,不是在宣揚宿命論,他在沉痛之餘,通過全書的文本,特別是通過賈寶玉的形象,也在弘揚與命運抗爭的精神。他嘔心瀝血地寫這部書,本身就是一種向不幸命運挑戰的積極行為。
香菱可以說是全書頭一個出場的,又具有照應全書女性命運的很重要的一個象征性角色。賈家四位小姐的名字合起來才構成了“原應歎息”的意思,她一個人的名字就表達出了“真應該憐惜”的感歎。八十回後她的慘死,應該也同樣具有象征意義。她被夏金桂害死,正當夏天,本來是最適合蓮花菱角生長的季節,卻有金桂來克她,來對她進行摧毀。“金桂”諧音“金貴”,金殿裏的權貴,也就是來自皇帝方麵的威力——當然,這隻是一種象征,不是說夏金桂就是皇宮裏的人,她的出身和身份書裏交代得很清楚——因此,香菱之死不僅是她一個人的悲劇,也是全書眾女兒總悲劇的一個預兆。出於這樣的考慮,我覺得,在金陵十二釵副冊裏,香菱應該排在第一,寶玉揭開副冊時,看到的就是這一頁。可惜寶玉沒有繼續往下看,這當然是作者曹雪芹的一種藝術技巧,到了小說裏,那藝術形象即使有生活原型,也隻能是由作者來驅使,曹雪芹他就故意這麼寫,留給我們一個巨大的懸念,那就是,這金陵十二釵副冊裏,如果香菱排第一,那麼誰排第二?依次下去又該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