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講

李紈命運之謎

金陵十二釵正冊裏的女性,秦可卿在第十三回就死掉了,其餘十一位,可以肯定會在八十回後故事裏死去的,計有賈元春、賈迎春、王熙鳳三位,故事結束時肯定暫時還活著的,則有賈探春、賈惜春、巧姐、李紈四位。其餘四位,林黛玉淚盡而亡,薛寶釵婚後死去,雖然從判詞和涉及她們的曲文裏還看不到非常明確的信息,但是通過對前八十回文本的仔細分析,判定她們在全書故事結束前都已離開人世,從一般讀者到紅學專家爭論不大。隻有史湘雲和妙玉的結局頗費猜測,意見最難統一。妙玉的結局,我有自己的推斷,前麵已經講過,到目前為止,我覺得自己的結論是有道理的,堅持不變。史湘雲的結局是最大謎團,我前麵講座裏多次提到,我同意脂硯齋就是史湘雲原型的觀點,對“因麒麟伏白首雙星”的解釋,也同意最後落實到她和賈寶玉身上,他們兩個曆盡劫波,終於遇合,得以白頭相伴,共度殘生。但是,全書的結局應該是賈寶玉懸崖撒手,通靈寶玉也還原為巨石,複歸青埂峰下,那麼,曹雪芹一定會想出一種邏輯上完滿的寫法,來處理史湘雲的結局。如果她一直活著,寶玉就不應該拋棄她,自己撒手人間,獨歸天界;如果是她貧病中死去了,寶玉痛感人生無常,大徹大悟,懸崖撒手,那當然說得通,但“白首”兩個字又如何解釋?我在關於湘雲命運的那講最後,猜測“白首”的含義,是因為顛沛流離、貧困潦倒,導致他們兩個“白了少年頭”,而不是說他們盡其天年,鶴發童顏。如果那樣,寶玉談不到撒手,全書也就不是個大悲劇的結局。但這樣解釋,顯然不無牽強之處,我之不揣冒昧,大膽說出,意在與紅迷朋友們進一步討論,對湘雲結局的判斷,我就不像對妙玉結局的判斷那麼自信。當然,對妙玉結局的觀點,我也隻是說,對《 紅樓夢 》文本作了精讀,動了腦筋,比較自信,也完全沒有“惟我正確”的意思,仍願與大家作深入的討論。

討論,是做學問當中最大的樂趣。現在我們討論到金陵十二釵正冊中的李紈。有人說,李紈透明度最高,是一位近乎完美的婦人,曹雪芹對她下筆,也是隻有褒沒有貶,她的全部不幸,也就是青春喪夫守寡,之所以也收入薄命司冊頁,就是哀歎她盡管後來兒子當了大官,自己封了誥命夫人,但終究還是無趣。通過她,作者控訴了封建禮教不許寡婦改嫁的罪惡。說作者通過這個形象展現了禮教壓抑下青年寡婦的不幸,我是同意的;但說作者對李紈隻有褒沒有貶,則不取苟同。

關於李紈的判詞,頭兩句,“桃李春風結子完,到頭誰似一盆蘭”好懂。賈珠死後,李紈把全副精力都投入到對賈蘭的培養上,這是可以理解的。她對賈蘭的培養是全方位的,不僅督促他讀聖賢書,為科舉考試做案頭準備,還安排他習武。書裏有一筆描寫,你不應該忽略,就是在第二十六回,寶玉在大觀園裏閑逛,順著沁芳溪看了一回金魚,應該是跟金魚說了一回話。前麵分析過寶玉,他腦子裏絕無什麼讀書上進、謀取功名一類的雜質,他沉浸在詩意裏麵,他把生活當成一首純淨的詩在那裏吟那裏賞。這時候,忽然那邊山坡上兩隻小鹿箭也似的跑了過來,打破了詩意,可愛的小鹿為什麼驚慌失措?寶玉不解其意,正自納悶,隻見賈蘭在後麵拿著一張小弓追了下來,一見寶玉在麵前,就站住了,跟寶玉打招呼。寶玉就責備他淘氣,問好好的小鹿,射它幹什麼?賈蘭怎麼回答的,記得嗎?說是這會子不念書,閑著做什麼呀?所以演習演習騎射。前麵我講過了,清朝皇帝,特別是康、雍、乾三朝,非常重視保持滿族的騎射文化,對阿哥們的培養,就是既要他們讀好聖賢書,又要能騎會射,所以貴族家庭也就按這文武雙全的標準來培養自己的子弟。李紈望子成龍心切,對賈蘭也是進行全方位的培養,要他能文能武。那時候,科舉考試也有武科,八十回後賈蘭中舉,有可能就是中的武舉,後來建了武功,“氣昂昂頭戴簪纓,光燦燦胸懸金印,威赫赫爵祿高登”,母因子貴,李紈也終於揚眉吐氣,封了誥命夫人。賈蘭放下書筆就來射箭習武,寶玉看了是怎麼個反應呢?他非常反感,非常厭惡,諷刺賈蘭說:“把牙栽了,那時才不演呢!”

第五回裏關於李紈判詞的後兩句,“如冰水好空相妒,枉與他人作笑談”就不那麼好懂了。特別是第一句,有的古本這句寫作“為冰為水空相妒”。這句話的大概意思,應該是指水跟冰本來是一種東西,一家子,但是有些水結成了冰,就嫉妒那沒結成冰的水,本是一家子,寒流中兩種結果,當然互相有看法,甚至有衝突,但是那沒結成冰的水呢,到頭來也沒得到什麼真正的好處,白白地讓人把他那事情當作笑話來議論。從這判詞就可以感覺到,曹雪芹對李紈這個人物哪裏是全盤褒獎,她最後雖然表麵上比其他十一釵命運都好,但她一生的遭遇,旁人議論起來閑話還是很多的,遭人嘲笑也難以避免。

前麵我講惜春的時候,引用生活真實裏李煦被雍正抄家治罪,內務府檔案的那些記載,你應該還記得,從那些記載你就可以知道,那個時代,那種皇權統治下,不管你原來是多麼威風的貴族官吏,一旦皇帝震怒,對你滿門抄檢,那麼不僅你家的仆人全成了皇帝抄來的“動產”,你的妻妾子女也一樣全成了由皇家或打、或殺、或賣的活物件,情形是非常恐怖的。《 紅樓夢 》八十回後,會寫到賈家被皇帝抄家治罪,其事件原型,應該就是“弘皙逆案”後曹一家的遭遇。

雍正朝時期,李煦、曹的被懲治,現在還可以查到不少檔案,但是,乾隆四年平息“弘皙逆案”後,涉及此案的弘皙等重要案犯的檔案材料保留下來的很少,現在能查到的也大都十分簡略,或語焉不詳,甚至輕描淡寫,給人一種小風波一樁的感覺。這顯然是乾隆從政治上考慮所采取的一種措施,就是盡量銷毀檔案,不留痕跡,以維持自己的尊嚴,並防止引發出另外的麻煩。也就在那以後,原來清清楚楚的曹氏家譜,忽然混亂、中斷。曹雪芹究竟是曹顒的遺腹子,還是曹的親生子?甚至究竟有沒有這麼個人,這個人後來究竟是怎麼個生活軌跡,全都失去了鑿鑿有據的檔案,後世的研究者不得不從別的角度尋覓資料,艱苦探索,以求真相。有些不知道那個時代這種情況的讀者,特別是年輕人不理解,比如說為什麼我的這番揭秘不直截了當地公布檔案,比如說某某角色的原型已經查出清朝戶籍,或者宗人府檔案,或者某族古傳家譜,那人就在其中第幾頁,第幾行到第幾行……如果真能查到,還會等到我來查來公布嗎?紅學起碼有一百年曆史了,最有成就的紅學專家,從曹寅、曹顒和曹以後,也都隻能是從非直接的檔案材料,甚至拐了幾個彎的資料裏,去探究曹雪芹其人其事,去探究書裏所反映的曆史內涵與社會內涵,去探究書裏角色背後的名堂。乾隆朝“弘皙逆案”後的相關信史與過硬的直接性資料真可謂鳳毛麟角,進行艱苦推測,是不得已而為之。

就在我的講座還在中央電視台《 百家講壇 》播出期間,就有一位熱心的青螾先生來信告訴我,他查到兩條資料,一條據民國王次通先生在《 岱臆 》裏說,胤礽為太子時,曾為岱廟道院題字,賜給道士黃恒錄,後來石刻題的是“純修”兩個字;另據清任弘遠《 趵突泉誌 》,胤礽曾為趵突泉題碑,四個字是“滌慮清襟”,他被廢後就給清除了。胤礽當太子的時間很長,而且被認為書法出色,跟著康熙南巡,以及自己遊玩,到處題字,被刻石以為久遠留存,數目一定非常之多,但是,一個政治人物隨著他的垮台,他在各處留下的題字,也就會被一一清除。曆史既是勝利者所寫的,也由勝利者刪除修改,發生過的事情,可以讓它從記載上基本消失,使事實沉默在悠長的時間裏。曹家到了曹以後,就是這樣的遭遇,還有這麼一家人嗎?後來都哪裏去了?曹本人在乾隆四年以後是否還活著?以什麼身份活著?如果死了,又是怎麼死的?曹雪芹究竟是不是他親兒子?究竟何時生?何時死?甚至究竟寫沒寫《 紅樓夢 》?也許今後能查到過硬的檔案,被公布出來,但是在目前,不是我一個人,所有的研究者,都不得不采取使用旁證進行推測的辦法。

我們探討李紈也隻能是這樣。至少到目前為止,沒有任何人得到了一本可信的曹雪芹創作筆記,上麵明確地寫著,我是以生活裏的誰誰誰,來寫成書裏的誰誰誰。有的人一直不明白我為什麼要作原型研究,誤以為我要做的事情,就是來一番曆史性的索隱,把書裏的某個角色跟曆史上的哪個真人畫等號,又把哪個曆史上的真人跟書裏的某個角色畫等號。這樣的等號是萬萬不能畫的。我說秦可卿的原型是廢太子的女兒,我的意思是曹雪芹以這個真人的情況為素材,將其通過藝術想象,塑造成了這樣一個藝術形象。我說賈寶玉的原型就是曹雪芹自己,也並不意味著他是在給自己寫自傳。我說自傳性,意思是《 紅樓夢 》是一部具有自傳因素的小說,賈寶玉這個小說人物,是曹雪芹根據自己的人生經曆和生命體驗,加上虛構成分,進行了藝術升華而形成的一個藝術典型。我對書中所有人物、情節、細節乃至物件的探究,都是這樣的意思。自傳和具有自傳性的小說,是兩個不同的概念,我使用時一直將其嚴格地區分開來。

大家應該都知道,世界上的小說,有的是基本寫實的,作者所使用的素材是生活中實際存在的;而有的小說呢,則是非寫實的,甚至完全是離開生活真實,憑空去架構出來的。寫實的小說很多,不必舉例了,完全不寫實的小說,比如阿根廷有個小說家博爾赫斯,他是個圖書館管理員,他寫的許多小說就不是從他自己的生活經曆出發,甚至也根本不是他在現實裏的所見所聞,他完全根據看到的書本上的東西,加以想象、升華,最後形成他那種風格獨特的小說。例如他的名篇《 小徑分岔的花園 》,就是脫離實際生活的憑空設想。他那樣的小說也有人喜歡,也具有其獨到的美學價值,但是,研究他那樣的小說,顯然就沒必要搞原型研究。

而我為什麼熱衷於搞原型研究呢?我寫小說,基本上全是走寫實的路子。但是小說畢竟不是檔案材料,不是新聞報道,不是報告文學,即使以自己為素材,把自己當主角,也不能寫成自傳,寫成回憶錄,也必須要從素材出發,有一個升華的過程。寫實性的小說,自傳性、自敘性、家族史的小說,尤其要重視這個升華的過程。一九九○年,我開始構思我的第三部長篇小說《 四牌樓 》,我想把它寫成具有自敘性、自傳性、家族史特點的小說,構思過程中,我就來回來去地想怎麼升華呢?怎麼完成從原型到藝術形象的創造過程呢?很自然地,我就想到了《 紅樓夢 》,對曹雪芹的文本進行一番探究,他那些藝術形象,是怎麼從原型演變升華而來的?我要好好借鑒。所以至少對我來說,這種原型研究是非常有意義的,可以學以致用。一九九二年我寫成了《 四牌樓 》,後來得了一個上海優秀長篇小說大獎,二○○五年法國翻譯了裏麵的一章《 藍夜叉 》,為之出了單行本。當然,我的寫作不能跟大師們相比,但是,對前輩文學大師的經典文本的探究,應該是我能夠做,也可以去做的事情。曹雪芹的《 紅樓夢 》,我篤信魯迅先生的八字斷語:“正因寫實,轉成新鮮。”我就是要鑽進去,探究曹雪芹他怎麼把生活裏的人物,演變升華為小說裏的藝術形象。首先,我對他設計的金陵十二釵正冊中的十二位女性和賈寶玉進行原型研究,突破口選擇了秦可卿,就這樣一步步地,現在進行到了李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