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康熙朝曹寅、曹顒、曹的檔案資料很豐富,到雍正和乾隆時期,對康熙朝的這些資料也都沒銷毀,一直保存了下來。

康熙五十一年七月,曹寅得了瘧疾,李煦及時向康熙彙報,康熙立即批複,那朱批現在還在,一口氣寫了很多話:“你奏得很好,今欲賜治瘧疾的藥,恐遲延,所以賜驛馬星夜趕去。但瘧疾若未轉泄痢,還無妨,若轉了病,此藥用不得。南方庸醫每用補濟而傷人者不計其數,須要小心。曹寅元肯吃人參,今得此病,亦是人參中來的。”( “補劑”的“劑”康熙寫錯了,但是皇帝是可以寫錯別字,也可以文句不通順的,他可以不受規範限製。類似的地方還有,我不都加說明了) 下麵,康熙還寫了滿文,是金雞納霜的滿文譯音,然後非常仔細地加以說明:“專治瘧疾,用二錢末,酒調服。若輕了些再吃一服,必要住的。住後或一錢或八分,連吃二服,可以出根。若不是瘧疾,此藥用不得。需要認真,萬囑萬囑萬囑!”但是曹寅沒有好運氣,藥送到時,他已經死掉了。要知道這時候康熙跟二立的太子胤礽之間的矛盾白熱化,康熙麵臨許多重大的政治問題,但是他對曹寅這麼個江寧織造卻關懷備至到了如此程度,可見他們絕不是一般的君臣關係。這年九月,康熙二廢太子。

康熙五十四年,繼承父親職位的曹顒病死,死時才二十六歲。在現存的內務府奏折裏,引用了康熙對曹顒的評價:“曹顒自幼朕看其成長,此子甚可惜!朕在差使內務府包衣之子內,無一人及得他,查其可以辦事,亦能執筆編撰,是有文武才的人,在織造上極細心緊慎,朕甚期望。其祖其父,亦曾誠勤。今其業設遷移,則立致分毀。現李煦在此,著內務府大臣等詢問李煦,以曹荃之子內必須能養曹顒之母如生母者,才好。”康熙對曹顒的這個評價,到了雍正、乾隆朝當然還有效。雖然後來曹顒的未亡人馬氏還跟著李氏,跟曹夫婦在一起生活,但曹後來獲罪,卻也不能去株連她,她和她的兒子,也就是曹顒的兒子,當然應予善待,也就逃脫了被打、被殺、被賣的厄運。這情況反映到小說裏,就是不但“鍾鳴櫳翠寺”,而且“雞唱稻香村”,當賈府“家亡人散各奔騰”的時候,李紈和賈蘭卻可以沒事兒,別的水都凍成冰了,他們還是水,可以自由流動,最後還能爵祿高登。

康熙朝曹家的事,可以查到不少這樣過硬的正史材料,請注意,我在這個地方所引的,都是官方正式檔案,絕非野史,其中有的還是康熙本人所寫的奏折朱批或官方正式記錄的他的話語。

關於馬氏在曹顒死前已懷孕,康熙五十四年三月初七曹在奏折裏說:“奴才之嫂馬氏,因現懷妊孕,已及七月……將來倘幸而生男,則奴才之兄嗣有在矣。”根據這個奏折,如果馬氏生下一個男孩,那實際年齡,就可能比曹雪芹還大。

說到這裏,當然,你立刻也就明白了,曹雪芹他把馬氏和曹顒的遺腹子這兩個生活原型在藝術升華的過程裏,各自矮了一輩來寫。馬氏化為李紈,年齡大體沒變,但曹顒的遺腹子化為賈蘭後,年齡就降到了寶玉之下,與賈環差不多了。而賈珠,全書故事一開始就說他死掉了,徒然隻是一個空名,是寫小說的一種變通設計,不能膠柱鼓瑟,把他的原型說成是曹顒。

曹雪芹為什麼要這樣處理?我覺得,從創作心理上說,他不願意照生活真實情況來寫。那樣寫,書裏就得說明賈政是過繼給賈母的,寶玉也就不是賈母嫡親的孫子,他不想把自己家族那層微妙甚至尷尬的人際關係如實挪移到小說裏去;從小說文本的需要來說,合並某些同類項,避免某些真實生活裏過分特殊的個案,可以使藝術形象之間的關係優化,避免許多繁瑣而又派生不出意蘊的交代,有利於情節的自然流動,也有利於集中精力刻畫好人物性格。

曹雪芹對李紈從原型到藝術形象的升華,基本上是成功的,他在絕大多數情節和細節裏,都按照書裏所設定的人物關係,來吻合李紈的場景反映。比如第三十三回寫寶玉挨打,王夫人先抱著寶玉哭,“苦命的兒嚇!”後來想起賈珠來,又哭道,“若有你活著,便死一百個我也不管了!”接著他就寫,聽見王夫人哭叫賈珠,別人猶可,惟有李紈禁不住放聲大哭起來。這就寫得非常準確。原型人物升華為藝術形象以後,就要按藝術想象所設定的身份來表現。

但是,在《 紅樓夢 》前八十回文本裏,還是留下了不止一處的痕跡,漏出李紈身上的馬氏影子。第四十五回中,李紈帶著小姐們找王熙鳳去,讓她出任詩社監察,王熙鳳是個聰明人,立即道破她們的意圖:“那裏是請我作監察禦使,分明是叫我作個進錢的銅商!”李紈說她一句“真真你是個水晶心肝玻璃人”,她就不依不饒,且聽聽她是怎麼說的:“虧你是個大嫂子呢!……這會子他們起詩社,能用幾個錢,你就不管了?老太太、太太罷了,原是老封君,你一個月十兩銀子的月錢,比我們多兩倍銀子,老太太、太太還說你寡婦失業的,可憐,不夠用,又有個小子,足的又添了十兩,和老太太、太太平等……”王熙鳳的話還沒完,咱們先分析這幾句。在那樣的封建大家庭裏,總賬房給每個人發放的月銀,是嚴格按照其在家族中的地位來規定數額的。按書裏李紈的地位,無非是榮國府裏的一個大兒媳婦,就算她守寡,優待一點,怎麼就會到頭來跟賈母、王夫人一個等級,月銀竟比同輩的王熙鳳多出了四倍呢!顯然,寫到這裏時,曹雪芹他是按真實生活裏的馬氏的待遇來寫的,馬氏本是家庭第一夫人,後來情況變化,讓位於王夫人原型,她的月銀數量當然不能降低。好,再聽王熙鳳接下來怎麼說:“又給你園子地,各人取租子,年終分年例,你又是上上分兒。你娘兒們,主子奴才總沒十個人,吃的穿的仍舊是官中的,一年通共算起來,也有四五百兩銀子……”這種在封建大家族裏,經濟上占據“上上分兒”的分配位置,一個兒媳婦再怎麼說也是說不通的,但是,如果這寫的是馬氏在曹家,她守寡後享受上上分兒待遇,那就順理成章。

馬氏一生的悲慘處,還不僅是守寡,因為李氏還在,她得對李氏盡媳婦孝道,留在李氏身邊,但是自己失去了夫人地位,眼睜睜看著曹的妻子過繼來後取代了她女主人的位置,那該是多麼難受的滋味!雍正六年曹被治罪,抄家時也許能將她除外,沒抄走她的私房銀子,但是李氏還沒死,她也還是不能離開。雍正沒有對曹家斬盡殺絕,很可能是顧忌到他父親對曹寅、曹顒都有非常明確的讚語,對二位的遺孀也就不便因曹而不略予善待。康熙對曹沒留下什麼讚語,懲治曹雍正不必手軟,但鑒於曹的家屬中有李氏和馬氏,他在將曹抄家逮京問罪後,還指示在北京少留房屋,以資養贍。後來有人考證出,位於北京蒜市口附近的一所十九間半的小院,就是容納曹一家,包括李氏和馬氏在內一度居住的地方。到了乾隆元年,曹得到寬免重回內務府任職,他家境況又有好轉,應該是又從那裏搬到了比較高級的住宅中。

那麼真實生活裏的馬氏,一定積穀防饑,也就是拚命地積攢銀錢,以防將來自己老了沒有收入。而既然曹有贍養她這個寡嫂的義務,她的待遇不變,那麼她就盡量不動自己的積蓄,一起過日子時,是隻進不出。

關於曹家的史料,康熙朝相當豐富,雍正朝隨時間遞減,但也還有。到乾隆朝,特別是“弘皙逆案”以後,竟幾乎化為了零。有人說,根本查不到檔案記載,你說曹家被這個政治事件株連有什麼依據?那麼,我也要問,他家如果沒有那個時候的一次災難性巨變,怎麼連族譜家譜都沒有了?哪一個家族會好端端地自己毀掉家族的記載呢?從曹寅到曹雪芹,不過三代而已!

從上麵的分析可以作出這樣的判斷,真實生活裏的馬氏和她的兒子,對曹夫婦及其子女,以及所連帶的那些親戚,比如曹妻子的內侄女,內侄女的女兒什麼的,肯定沒有什麼真感情可言。曹一再地惹事,雖說雍、乾兩朝皇帝對馬氏母子還能區別對待,沒讓他們落到一起被打、被殺、被賣的地步,事過之後,他們對那些曹家的人避之不及,又哪裏有心去救助?

馬氏如果想救助曹家的人,她的救助能力,就體現在她還有私房銀子這一點上。假若曹夫人的內侄女的女兒家破後被其狠毒的親戚賣到娼門,其他救助的人雖可出力,卻缺少銀錢去將其贖出,於是求到被赦免的馬氏母子跟前,他們母子二人呢,就可能非常地冷漠,一毛不拔。馬氏會推脫說自己並沒什麼積蓄,愛莫能助,而她的兒子呢,就很可能是使奸耍猾,用謊言騙局將求助人擺脫。

我估計,這類生活素材,會被曹雪芹運用到《 紅樓夢 》八十回後。他哪裏是對李紈一概讚揚,請看《 晚韶華 》裏的這句:“雖說是,人生莫受老來貧,也須要陰騭積兒孫。”什麼意思?這就是一句相當嚴厲的批評,翻譯過來,就是這樣的意思:雖然說,你李紈怕老了以後沒有錢用,總是在那裏積蓄,盡量地隻進不出,有一定的道理,但是到了骨節眼兒上,用你的一部分錢就可以救人一命,你卻吝嗇到一毛不拔,死活由人家去,你也太不積德了吧?人在活著的時候,應該為兒孫積點陰德啊!正因為李紈忍心不救巧姐,而且賈蘭耍奸使猾擺脫了板兒等來借錢救助的人,李紈雖然後來成了誥命夫人,“也隻是空名兒與人欽敬” “枉與他人作笑談”,賈蘭也就成了與狠舅王仁並列的奸兄。

李紈的命運,看似結果不錯,其實,從守寡起就一直形同槁木死灰,一生無真樂趣可言。後來又因吝嗇,不去救助親戚,留下話把兒,被人恥笑,把她也歸入紅顏薄命的係列,是合理的。

那麼,到這裏,我對金陵十二釵正冊各釵的探究心得,就全部講完了。在《 紅樓夢 》第五回裏,寫到賈寶玉翻看冊頁,還分別看了又副冊和副冊,但是,又副冊他看了兩頁,副冊卻隻看了一頁。那麼他看到的,是關於誰的呢?那沒直接寫出來的,究竟又該有哪些人呢?這一直是《 紅樓夢 》讀者和研究者關切的問題。在下一講裏,我將跟大家一起探究金陵十二冊副冊,這副冊第一頁究竟說的是誰?另外十一釵又是誰?希望你仍能保持旺盛的興趣,跟我繼續這趟揭秘之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