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了這麼多解釋自己研究動機和目的的話,應該不是多餘的。我相信跟大家袒露了心跡以後,我下麵的探索就更能贏得理解。
我的研究方法,一是探討原型,一是文本細讀。我的細讀,已經體現在前麵各講裏。大家應該還記得,講妙玉的時候,我講到她續詩,在她續出的十三韻裏,有兩句是“鍾鳴櫳翠寺,雞唱稻香村”,這意味著什麼?我認為,這是預示在賈府被查抄以後,大觀園裏其他地方都被勒令騰空,加上封條了,但還剩兩處允許暫住,成為例外。
為什麼櫳翠庵( 寺 )還可以鳴鍾禮佛?因為賈府有罪,所有的主子奴仆一律連坐,但是妙玉和她身邊的嬤嬤丫頭,並不是賈府的人,她們可以例外。當然,櫳翠庵產權不屬於妙玉,屬於賈府,被抄檢一番是難免的,當年王夫人做主,下的那個請妙玉入府的帖子,一定是被查出來了。在妙玉方麵,她坦然無畏,人家下帖子請我,我來了,算個什麼問題?當時的理由很堂皇嘛,是元春要省親,必須準備佛事。但在王夫人方麵,麻煩就很大,因為那時候元春已經慘死,皇帝厭惡賈家,一經查抄,諸罪並舉,甚至還要順一切線索追究,再加上負責查抄的官員,總要借勢施威;那麼,對下那個帖子的事情,肯定要窮追不舍,加上別的種種,一時也難結案。在這種情況下,妙玉就是自己要搬出櫳翠庵,恐怕也暫不放行,隻是不把她算成罪犯罪產,日常生活仍可照舊罷了。
妙玉不是賈府的人,李紈母子卻是呀,那為什麼稻香村還可以雄雞唱晨,裏頭住的人尚能如以往一般迎來新的一天呢?可以推測出,八十回後,寫到賈府滿門被抄,因為負責查抄的官員報上去,李紈守寡多年,又不理家,賈家各罪,也暫無她參與的證據,而皇帝最提倡所謂貞節婦道,所以就將他們母子除外,不加拘禁,仍住稻香村裏。如經查實,他們確實與賈府諸罪無關,結案後就可以允許他們搬出,自去謀生。那麼他們母子獲得徹底解脫後,就與原來親友斷絕來往,李氏就更加嚴格地督促兒子苦讀,賈蘭也不負母親一片苦心,中舉得官,建立功勳,而李紈也就終於成為了誥命夫人。
書裏這樣寫李紈,情節設計是大體合理的。但是,細加推敲,問題又來了。
賈府那樣的大家庭,榮國府裏,賈政當官,主外,王夫人呢,主內。書裏說,她覺得自己精神不濟,所以要請下一輩的媳婦來做幫手。那麼,她眼前就有一位大兒媳婦——雖然大兒子賈珠死了,其寡妻李氏還好好地活著。而且故事開始的時候,李紈的兒子,也就是賈政王夫人的孫子賈蘭已經比較大,可以讀書射箭了,李紈完全可以騰出手來幫助王夫人理家主內啊。其實就算是孩子小,那種貴族家庭,有的是丫頭仆婦,也用不著母親自己花許多的時間精力來照顧。書裏寫王熙鳳的女兒巧姐,比賈蘭小很多,王熙鳳不是仍然可以理家管事嗎?那麼,王夫人怎麼可以公然不讓李紈來管家呢?從書裏描寫可以知道,王熙鳳幾乎不認字,凡遇到記賬寫字查書一類的事情,都依靠一個叫彩明的,未弱冠,也就是還沒成年的小男孩。有一回還臨時抓差,讓寶玉給她寫了個賬單不像賬單、禮單不像禮單的東西。可是,李紈是書香門第出身,會作詩,元妃省親時她也賦詩一首,才華當然平平,但如果由她管家,起碼可以減除很多因為自己不識字不能寫字的麻煩。而且,從封建社會的倫理秩序角度來說,李紈作為榮國府的大兒媳婦,也沒有放棄理家責任的道理,王夫人即使沒有委托她幫忙,她也應該主動上前幫忙。書裏第四回介紹她說:“這李紈雖青春喪偶,居家處膏粱錦繡之中,竟如槁木死灰一般,一概無見無聞,惟知侍奉親子,外則陪侍小姑針黹誦讀而已。”這段話原來糊裏糊塗地也就那麼讀過去了,後來一細推敲,蹊蹺,以李紈的身份,她竟放棄在榮國府協助王夫人主內,承擔管家的責任,並且達到“一概無見無聞”的程度,這在那個社會,是非常嚴重的不孝行為。第七回有句交代,也值得推敲:“原來近日賈母說孫女兒們太多了,一處擠著倒不方便,隻留寶玉黛玉二人這邊解悶,卻將迎、探、惜三人移到王夫人這邊房後三間小抱廈內居住,令李紈陪伴照管。”賈母好像也不以李紈放棄府內總管責任為奇,就有如她絕不以賈赦不跟她住在榮國府裏為奇一樣。賈母隻是覺得李紈閑著也是閑著,就隻給她派了一個閑差,但這差事按說也應該是王夫人來安排,怎麼會由賈母親自下令?難道,在賈母眼裏,李紈和王夫人是一樣的身份?
書裏就這樣寫李紈,她是榮國府裏的正牌大兒媳,卻不由她來管家,而是把賈赦那邊的王熙鳳請過來管家,而對這一點,她本人以及書裏其他人都不以為奇。後來王熙鳳病了,才由李紈、探春代理其職,王夫人又請來寶釵幫忙,府裏仆人們暗地裏抱怨,說“剛剛的倒了一個‘巡海夜叉’,又添了三個‘鎮山太歲’”。但後來的形勢,是三位“鎮山太歲”裏,探春唱主角,是朵大玫瑰,李紈甘願跟寶釵一樣充當綠葉——寶釵畢竟隻是個親戚,是外人,李紈怎麼能那樣?
這樣,我就琢磨,李紈的原型,可能跟賈赦的原型一樣,雖然書裏寫是某種身份,其實真實的生活裏卻是另一種身份。
書裏把李紈設計成寶玉一輩的人,賈政和王夫人的大兒媳婦,賈母的孫子媳婦,那麼,李紈的兒子賈蘭,當然就是賈政王夫人嫡親的孫子,也就是賈母嫡親的重孫子。按這樣一個倫常排序,我問你,賈政一家人團聚,特別是元宵節,那也是一個特別看重團圓意義的節日,幾代人歡聚,猜燈謎,得彩頭,賈蘭該不該在場?他該不該自己主動到場?但是,你細看第二十二回,有一筆很怪,就是全家賞燈取樂,濟濟一堂,忽然賈政發現不見賈蘭,便問:“怎麼不見蘭哥?”地下婆娘忙進裏間問李紈,李紈起身笑著回道:“他說方才老爺並沒有去叫他,他不肯來。”婆娘回複賈政以後,大家都笑了,說賈蘭“天生的牛心古怪”,在這種情況下,賈政才派賈環和兩個婆娘去把賈蘭叫來。這是怎麼回事?賈蘭是一個認真讀聖賢書的人,他家元宵燈節團聚,他竟不主動去孝敬祖母父母,非得等人去請才到場,怎麼如此離奇?在那個時代,那種家庭,不要說這樣的場合,作為晚輩應該主動到長輩跟前去承歡,就是平日也要主動去對長輩晨省、晚省,哪有讓長輩派人去請的道理?而且,李紈那麼回答賈政也很古怪,她還在笑,按說她把兒子教育成那個樣子,爺爺不叫他他就不來團聚,簡直成了家族反叛,她自責還來不及呢,流淚懺悔都未必能過關呢,她卻心態很輕鬆,還笑,而且從她那口氣上你能感覺到,她也就是覺得,需要專門去叫一下賈蘭到場,才更合適。這究竟是怎麼回事?曹雪芹他虛構,怎麼會虛構成了這個樣子?
我認為,第二十二回裏的這一筆,恰恰並非虛構,而是生活的真實裏確實發生過的事情,這一筆是與全書的總體設計,也就是虛構的框架不協調的。這回後麵有署畸笏叟的一條批語——畸笏叟跟脂硯齋究竟是一個人還是兩個人,紅學界看法很不一樣,這裏不枝蔓——這樣寫的:“此回未成而芹逝矣,歎歎!”原來我就知道,這回後麵還缺燈謎詩,沒來得及補上,所以叫“未成”,就是未完成、未定稿。再經過仔細探究,我就發現了關於賈蘭原型真實身份的逗漏,這一筆,曹雪芹他還沒能抹去,沒能達到跟全書總體設計完全符合。這當然也是這一回未定稿的一個例證。
那麼,李紈和賈蘭的原型,究竟是什麼人呢?
我認為,李紈的原型,是曹顒的遺孀馬氏;賈蘭的原型,則是曹顒的遺腹子。
前麵講到過很多關於曹家的事情,大家應該還能記得:康熙朝,曹寅是康熙的親信。他死後,康熙讓他的兒子曹顒接替他當江寧織造,但是,沒過幾年,曹顒又病死了。他一死,曹顒家這一支就成了兩代孤孀:第一代,就是曹寅的夫人李氏——康熙另一個親信,蘇州織造李煦的妹妹;第二代,就是曹顒的夫人馬氏。這婆媳兩個寡婦,可怎麼辦呢?李氏再沒有親兒子了,馬氏盡管懷了孕,一時還生不下來,臨盆能否順利,生的是兒子還是女兒,都是未知數。就在這個關鍵的時刻,康熙發話了,康熙讓李煦從曹寅的侄子裏挑出一個好的過繼到李氏這邊,作為曹寅的繼子,並且接著當江寧織造。最後挑選的就是曹。曹來當李氏的繼子時,已經比較大了,有家室了,他和他的夫人過來以後,馬氏的地位就非常的尷尬了。當然,她是李氏的媳婦,她對李氏必須繼續盡媳婦的孝道,但是,她再也不是織造夫人了,在那個家庭裏,她的第一夫人的地位就自動喪失了,她不能再主持家政。曹過繼來了以後,當然就和他自己的夫人住進了本來是曹顒馬氏住的那個正院正房裏麵,馬氏當然隻得搬到另外的屋子去住,而曹的夫人,也就理所當然地成了那大宅門裏的管家奶奶。馬氏呢,當然也就隻好槁木死灰一般,一概無見無聞,她如果生下了曹顒的遺腹子,那麼當然也就把全部的人生意義都鎖定在把兒子培養出來,讓他長大後能中舉當官,自己再通過兒子去封個誥命夫人。我們可以想見,在那樣一種微妙的家庭人際關係裏,如果曹在某年燈節舉辦家庭聚會,因為李氏在座,馬氏作為李氏的媳婦必須到場,但她的兒子卻可以認為,我是曹顒的後代,不是你曹的後代,叔叔家的私宴,你沒請我去,我為什麼要主動去?於是他就沒去。而他的不去,你可以說他“牛心古怪”,也就是死心眼,卻不能說他違反了封建禮教;馬氏解釋他為什麼不到場,也可以麵帶微笑,不用自責。當然,可能曹對這個侄子還是喜歡的,發覺他沒到,就馬上派自己一個兒子去請他,在那種情況下,他也就來了。第二十二回透露出的,就是這樣的一種情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