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曰:“堯、舜,性者也。湯、武,反之也。(堯、舜之體性自善者也。殷湯、周武,反之於身,身安乃以施人,謂加善於民也。)動容周旋中禮者,盛德之至也。(人動作容儀周旋中禮者,盛德之至。)哭死而哀,非為生者也。(死者有德,哭者哀也。)經德不回,非以幹祿也。言語必信,非以正行也。(經,行也。體德之人,行其節操自不回邪,非以求祿位也。庸言必信,非必欲以正行為名也,性不忍欺人也。)君子行法以俟命而已矣。”(君子順性蹈德,行其法度,夭壽在天,行命以待之而已矣。)
[疏]“孟子”至“而已矣”。○正義曰:此章指言君子之行,動合禮中,不惑禍福,身俟終。堯、舜之盛,湯、武之隆,不是過也。“孟子曰”至於“君子行法以俟命而已矣”者,孟子言堯、舜之體性自然善也;湯王、武王反之於身,身安乃以施人,謂加善於人而反之者也。一則體性之自然,一則反之於身、身安乃以施人,無非是禮也,故動容周旋中禮者,是為盛之至也。至者,以其盛德至矣盡矣,不可以有加矣。蓋“哭死而哀,非為生者也”,是為動容中禮也,是孟子自解之旨也,言哭其死而哀之者,非為其生者也,以其動容中禮,德性然也。“經德不回,非以幹祿也。言語必信,非以正義也”,是謂周旋中禮者也,是孟子自解之旨也,言經德不回邪,非欲幹求爵祿而然也,以其周旋中禮,德行然也;言語必以正,非欲以正行為名故然也,亦以周旋中禮,德言如是也。君子者,順性蹈德,行其禮法,身以俟命而已。然則堯、舜、禹、湯為盛德之至,亦不是過也。
孟子曰:“說大人則藐之,勿視其巍巍然。(大人,謂當時之尊貴者也。孟子言說大人之法,心當有以輕藐之,勿敢視之巍巍富貴若此,而不畏之,則心舒意展,言語得盡而已。)堂高數仞,榱題數尺,我得誌弗為也。(仞,八尺也。榱題,屋ニ也。堂高數仞,榱題數尺,奢太之室,使我得誌,不居此堂也。大屋無尺丈之限,故言數仞也。)食前方丈,侍妾數百人,我得誌弗為也。(極五味之饌食,列於前方一丈,侍妾眾多至數百人也。)般樂飲酒,驅騁田獵,後車千乘,我得誌弗為也。(般,大也。大作樂而飲酒,驅騁田獵,後車千乘,般於遊田也。)在彼者皆我所不為也,在我者皆古之製也,吾何畏彼哉!”(在彼貴者驕佚之事,我所恥為也。在我所行,皆古聖人所製之法,謂恭儉也。我心何為當畏彼人乎哉!)
[疏]“孟子”至“彼哉”。○正義曰:此章指言富貴而驕,自遺咎也,茅茨采椽,聖堯表也。以賤說貴,懼有蕩心,心謂彼陋,以寧我神,故以所不為為之寶玩也。“孟子曰:說大人則藐之”至“吾何畏彼哉”者,孟子言說當時之尊貴為之大人者,當輕藐之,勿視其巍巍然尊貴而畏之也,以其如是,則心意舒展,得盡其言也。又言堂高數仞,仞,八尺也,至ニ高數尺,是為奢汰之室也,如我之得誌於行道,不為此室也;食之前有方丈之廣,以極五味之饌而列之,又有所侍之妾至數百人之眾,如我得誌於行道,亦不為之也;大作樂而飲酒,驅騁田獵,有後車千乘之多,如我得誌於行道,亦不為之也。以其在彼驕貴之事者,皆於我所恥而不為之也;在我所行之事,又皆是古聖王之製度者也,是皆恭儉而有禮也:如是,則於我何有畏於彼之富貴乎哉!是以“說大人則藐之,而勿視其巍巍然也”。
孟子曰:“養心莫善於寡欲。其為人也寡欲,雖有不存焉者,寡矣。(養,治也。寡,少也。欲,利欲也。雖有少欲而亡者,謂遭橫暴,若單豹臥深山而遇饑虎之類也,然亦寡矣。)其為人也多欲,雖有存焉者,寡矣。”(謂貪而不亡,蒙先人德業,若晉國欒之類也,然亦少矣,不存者眾。)
[疏]“孟子”至“寡矣”。○正義曰:此章指言清淨寡欲,德之高者,畜聚積實,穢行之下。廉者招福,濁者速禍,雖有不然,蓋非常道,是以正路不可不由也。“孟子曰”至“雖有存焉者,寡矣”者,孟子言此以教時人養心之術也。言人之治其心,莫善於少欲也,其為人也少欲,則不為外物之汩喪,雖有遭橫暴而亡者,蓋亦百無二三也。然而未必全無也,以其少也,是如單豹為人少欲,獨隱處於深山而臥,乃遭遇於饑虎而亡之,是也。其為人也多欲,則常於外物之所汩喪,雖間有不亡其德業於身者,蓋亦百無二三也。然而未必多有者焉,以其亦少也,是如欒為人多貪,乃為卿而晉國者,是也。《荀子》雲:“養心莫善於誠。”蓋亦與此孟子同其旨也。
曾嗜羊棗,而曾子不忍食羊棗。公孫醜問曰:“膾炙與羊棗孰美?”(羊棗,棗名也。曾子以父嗜羊棗,父沒之後,唯念其親不複食羊棗,故身不忍食也。公孫醜怪之,故問羊棗與膾炙孰美也。)孟子曰:“膾炙哉。”(言膾炙固美也,何比於羊棗。)公孫醜曰:“然則曾子何為食膾炙而不食羊棗?”曰:“膾炙所同也,羊棗所獨也。諱名不諱姓,姓所同也,名所獨也。”(孟子言膾炙雖美,人所同嗜。獨曾子父嗜羊棗耳,故曾子不忍食也。譬如諱君父之名,不諱其姓。姓與族同之,名所獨也,故諱之也。)
[疏]“曾”至“所獨也”。○正義曰:此章指言情禮相扶,以禮製情;人所同然,禮則不禁。曾參至孝,思親異心,羊棗之感,終身不嚐。孟子嘉焉,故上章稱曰:豈有非義而曾子言之者也。“曾嗜羊棗,而曾子不忍食羊棗。公孫醜問曰:膾炙與羊棗孰美”者,曾,曾子父也,曾為人專好羊棗。羊棗,棗名也。曾既沒,而曾子常思念其親,而不忍食羊棗,公孫醜怪之,乃問孟子,以謂膾炙與羊棗此二味孰為美。“孟子曰:膾炙哉”,言膾炙固美於羊棗也,而羊棗何可比於膾炙哉!“公孫醜曰:然則曾子何為食膾炙而不食羊棗”,公孫醜又問孟子,曰如是則曾子何為獨食於膾炙而不忍食羊棗。“曰:膾炙所同也,羊棗所獨也。諱名不諱姓,姓所同也,名所獨也”,孟子又答之。曰膾炙雖美,人所同好者也,羊棗獨曾子好之,故曾子所以思念之而不忍食也。譬如君父之名,不諱其姓者,以其姓為族之所同,名為君父之所獨,故諱之也。○注“羊棗,棗名也”。正義曰:蓋貳與棗一物也,然而有二名,是貳小而棗大,貳酸而棗甘耳。雲羊棗,則羊棗之為大棗甘者也,其類則貳棗之屬也。曾者,曾子父也。案《史記·弟子傳》曰“曾╀音點,字”是也。孔傳雲:“曾參父名點。”○注“上章稱曰:豈有非義而曾子言之”者。○正義曰:此謂公孫醜疑曾子為非義,而乃不知膾炙所同、羊棗之所獨,而曾子之心言之是或一於孝道,故雲然也。
萬章問曰:“孔子在陳,曰:‘盍歸乎來?吾黨之小子狂簡進取,不忘其初。’孔子在陳,何思魯之狂士?”(孔子厄陳,不遇賢人,上下無所交,蓋歎息思歸,欲見其鄉黨之士也。簡,大也。狂者,進取大道而不得其正者也。不忘其初,孔子思故舊也。《周禮》“五黨為州,五州為鄉”,故曰吾黨之士也。萬章怪孔子何為思魯之狂士者也。)孟子曰:“孔子‘不得中道而與之,必也狂狷乎?狂者進取,犭者有所不為也’。孔子豈不欲中道哉?不可必得,故思其次也。”(中道,中正之大道也。狂者能進取,犭者能不為不善。時無中道之人,以狂、犭次善者,故思之也。)“敢問何如斯可謂狂矣?”(萬章曰:人行何如斯則可謂之狂也。)曰:“如琴張、曾、牧皮者,孔子之所謂狂矣。”(孟子言人行如此三人者,孔子謂之狂也。琴張,子張也。子張之為人,甚踔譎詭,《論語》曰“師也僻”,故不能純善而稱狂也,又善鼓琴,號曰琴張。曾,曾參父也。牧皮,行與二人同皆,事孔子學者也。)“何以謂之狂也?”(萬章問何以謂此人為狂。)曰:“其誌然,曰古之人,古之人。夷考其行,而不掩焉者也。(,誌大言大者也。重言古之人,欲慕之也。夷,平也。考察其行,不能掩覆其言,是其狂也。)狂者又不可得,欲得不屑不之士而與之,是犭也,是又其次也。(屑,也。不,汙穢也。既不能得狂者,欲得有介之人,能恥賤惡行不者,則可與言矣。是犭人次於狂者也。)孔子曰:‘過我門而不入我室,我不憾焉者,其惟鄉原乎!鄉原,德之賊也。’”(憾,恨也。人過孔子之門不入,則孔子恨之,獨鄉原不入者無恨心耳。以其鄉原賊德故也。)曰:“何如斯可謂之鄉原矣?”(萬章問鄉願之惡如何。)曰:“何以是也?言不顧行,行不顧言,則曰‘古之人,古之人。行何為踽踽涼涼?生斯世也,為斯世也,善斯可矣’。閹然媚於世也者,是鄉原也。”(孟子言鄉原之人言何以,若有大誌也,其言行不顧,則亦稱曰古之人、古之人。行何為踽踽涼涼,有威儀如無所施之貌也。鄉原者,外欲慕古之人,而其心曰古之人何為空自踽踽涼涼,而生於今之世無所用之乎。以為生斯世,但當取為人所善善人則可矣。其實但為合眾之行。媚,愛也。故閹然大見愛於世也,若是者謂之鄉原也。)萬子曰:“一鄉皆稱原人焉,無所往而不為原人,孔子以為德之賊,何哉?”(萬子即萬章也,孟子錄之,以其不解於聖人之意,故謂之萬子。子,男子之通稱也。美之者,欲以責之也。萬子言人皆以為原善,所至亦謂之善人。若是,孔子以為賊德,何為也?)曰:“非之無舉也,刺之無刺也。同乎流俗,合乎汙世。居之似忠信,行之似廉,眾皆悅之,自以為是,而不可與入堯、舜之道,故曰德之賊也。(孟子言鄉原之人能匿蔽其惡,非之無可舉者,刺之無可刺者,誌同於流俗之人,行合於汙亂之世。為人謀,居其身若似忠信,行其身若似廉,為行矣眾皆悅美之,其人自以所行為是,而無仁義之實,故不可與入堯、舜之道也。無德而人以為有德,故曰德之賊也。)孔子曰:‘惡似而非者,惡莠,恐其亂苗也;惡佞,恐其亂義也;惡利口,恐其亂信也;惡鄭聲,恐其亂樂也;惡紫,恐其亂朱也;惡鄉原,恐其亂德也。’(似真而非真者,孔子之所惡也。莠之莖葉似苗;佞人詐飾,似有義者;利口辯辭,似若有信;鄭聲淫,人之聽似若美樂;紫色似朱,朱,赤也;鄉原惑眾,似有德者:此六似者,孔子之所惡也。)君子反經而已矣。經正則庶民興,庶民興,斯無邪慝矣。”(經,常也。反,歸也。君子治國家歸於常經,謂以仁、義、禮、智道化之,則眾民興起而家給人足矣。倉廩實而知禮節,安有為邪惡之行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