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四上·盡心章句下(凡三十八章)(3 / 3)

貉稽曰:“稽大不理於口。”(貉,姓;稽,名。仕者也。為眾口所訕。理,賴也。謂孟子曰:稽大不賴人之口,如之何也。)孟子曰:“無傷也,士憎茲多口。(審己之德,口無傷也。離於凡人而仕者,亦益多口。)《詩》雲:‘憂心悄悄,慍於群小。’孔子也。‘肆不殄厥慍,亦不殞厥問。’文王也。”(《詩·邶風·柏舟》之篇,曰“憂心悄悄”,憂在心也,“慍於群小”,怨小人聚而非議賢者也。孔子論此詩,孔子亦有武叔之口,故曰孔子之所苦也。《大雅·綿》之篇曰“肆不殄厥慍”,殄,絕;慍,怒也。“亦不殞厥問”,殞,失也。言文王不殞絕畎夷之慍怒,亦不能殞失文王之善聲問也。)

[疏]“貉稽”至“文王也”。○正義曰:此章指言正己信心,不患眾口。眾口喧嘩,大聖所有,況於凡品之所能禦?故答貉稽曰無傷也。“貉稽曰:稽大不理於口”,貉,姓;稽,名,亦當世之士也。貉稽自稱名,問於孟子曰:稽大不能治人之口,使不訕其己者,如之何?“孟子曰無傷也”至“文王也”者,孟子答之,以為審己之德已修,雖人之口訕,亦不能傷害其己之德也。以其為士者益此多口,不能免人之訕也。故《邶風·柏舟》之詩有雲“憂心悄悄,慍於群小”,言憂悄悄常在心,見怒於群小眾小人也。以其孔子刪此詩,亦不能免武叔之毀,故曰孔子尚如是憎多口也。《大雅·綿》之詩有雲“肆不殄厥慍,亦不殞厥問”,言不能殄絕畎夷之慍怒,然亦不能殞失文王之善聲,故曰文王尚如此,亦憎多口也。此所以答貉稽大不理於口,以為無傷也。○注“《邶風·柏舟》之篇”至“聲聞也”。○正義曰:此篇蓋言仁人不遇也。注雲:“慍,怒也。悄悄,憂貌。”《論語》雲:“叔孫、武叔毀仲尼。子貢曰:‘仲尼不可毀也。仲尼,日月也。人雖欲自絕,其何傷於日月乎?’”多見其不知量也。雲“《大雅·綿》之篇”者,蓋此篇言文王之興,本由大王也。注:肆,故今也。慍,恚。殞,墜也。畎夷,狄國也。

孟子曰:“賢者以其昭昭,使人昭昭。今以其昏昏,使人昭昭。”(賢者治國,法度昭明。明於道德,是躬行之道可也。今之治國,法度昏昏,亂潰之政也,身不能治,而欲使人昭明,不可得也。)

[疏]正義曰:此章指言以明昭暗,暗者以開,以暗責明,暗者愈迷,賢者可遵,譏今之非也。“孟子曰”至“昭昭”者,孟子言有諸己然後求諸人之道也。賢者之君治國,以其昭昭,明己之道德,然後使人昭昭。今之治國者,乃以昏昏,不能自明己之道德,而欲使他人昭明,微不可得也。是亦所謂曲其表而求影之正,濁其源而求流之請,同其旨。

孟子謂高子曰:“山徑之蹊間介然用之而成路,為間不用,則茅塞之矣。今茅塞子之心矣。”(高子,齊人也,嚐學於孟子,鄉道而未明,則學於他術。孟子謂之曰:山徑,山之嶺有微蹊介然,人遂用之不止,則蹊成為路;為間,有間也,謂廢而不用,則茅草生而塞之,不複為路。以喻高子學於仁義之道,當遂行之而反中止,正若山路。故曰:“茅塞子之心也。”)

[疏]正義曰:此章指言聖人之道,學而時習,仁義在身常本常被服,舍而弗修,猶茅是塞,明為善之不可倦也。孟子謂於高子曰:山嶺有微蹊,其間之微小介然而已,如用而行之,則蹊成大路。不用而行之,茅草生塞之,不能成其路也。喻高子之為善,止於中道,而其心為利欲之所充塞,亦若茅塞其路矣。故曰今茅塞子之心矣。蓋高子嚐於為詩,而不通乎意,是塞其心之一端也。

高子曰:“禹之聲尚文王之聲。”孟子曰:“何以言之?”(高子以為禹之尚聲樂過於文王。孟子難之,曰何以言之。)曰:“以追蠡。”(高子曰:禹時鍾在者,追蠡也。追,鍾鈕也,鈕磨處深矣。蠡,欲絕之貌也。文王之鍾不然。以禹為尚樂也。)曰:“是奚足哉?城門之軌,兩馬之力與?”(孟子曰:是何足以為禹尚樂乎?先代之樂器,後王皆用之,禹在文王之前千有餘歲,用鍾日久,故追欲絕耳。譬若城門之軌齧,其限切深者,用之多耳,豈兩馬之力使之然乎?兩馬者,《春秋外傳》曰:“國馬足以行關,公馬足以稱賦。”是兩馬也。)

[疏]“高子”至“力與”。○正義曰:此章指言前聖後聖,所尚者同,三王一體,何得相逾。欲以追蠡,未達一隅。孟子言之,將以啟其蒙。“高子曰:禹之聲尚文王之聲”者,高子言於孟子,曰禹王之尚聲樂過於文王之聲樂也。“孟子曰何以言之”者,孟子見高子蔽惑,故難之曰:何以言禹之聲尚文王之聲也?“曰以追蠡”,高子曰:以其追蠡鍾鈕之銳欲絕,故雲然也。“孟子曰:是奚足哉,城門之軌,兩馬之力與”,孟子又以此解高子之蔽也,言此追蠡何足為禹之聲尚樂過於文王乎?且譬之城門之軌齧,其限之深處,豈以兩馬之力能使之然。亦以積漸之久故使然也,非特兩馬之力即如是之深也。言禹王至文王,其鍾用之亦以日久,故能磨銳至於欲絕也。此又見高子之蔽不獨於詩也。所謂太山之溜,久而穿石;單極之綆,久而斷:其來非一日也。兩馬即如注所謂《春秋外傳》雲“國馬、公馬”是也。

齊饑。陳臻曰:“國人皆以夫子將複為發棠,殆不可複。”(棠,齊邑也。孟子嚐勸齊王發棠邑之倉,以振貧窮,時人賴之。今齊人複饑,陳臻言一國之人皆以為夫子將複若發棠時勸王也,殆不可複言之也。)孟子曰:“是為馮婦也。晉人有馮婦者,善搏虎,卒為善士。則之野,有眾逐虎,虎負,莫之敢攖。望見馮婦,趨而迎之。馮婦攘臂下車,眾皆悅之。其為士者笑之。”(馮,姓;婦,名也。勇而有力,能搏虎。卒,後也。善士者,以善搏虎有勇名也,故進以為士。之於野外,複見逐虎者,攖,迫也。虎依陬而怒,無敢迫近者也。馮婦恥不如前,見虎走而迎之,攘臂下車,欲複搏之,眾人悅其勇猛。其士之黨笑其不知止也。故孟子謂陳臻今欲複使我如發棠時言之於君,是則我為馮婦也,必為知者所笑也。)

[疏]“齊饑”至“笑之”。○正義曰:此章指言可為則從,不可則凶,言善見用,得其時也。非時逆指,猶若馮婦,搏虎無已,必有害也。“齊饑,陳臻曰”至“殆不可複”者,蓋齊國之人時皆被饑,孟子嚐勸齊王發粟以賑之,今者複饑,而孟子不複發棠邑之粟以賑。陳臻為孟子之弟子,乃問孟子,言齊國之人皆以為夫子將複發棠邑之粟以賑救之,今夫子不複發棠,殆為齊王不可複勸,是如之何?故以此問孟子。“孟子曰”至“其為士者皆笑之”者,孟子乃以此馮婦之喻而比言於陳臻也。言如將複發棠,是為馮婦者也。馮婦能暴虎也,言晉國有馮婦之人,善能搏虎,後為之善士,則之於野外,見有眾人逐其虎,虎倚山而怒,眾人皆莫敢攖而搏之者。望見馮婦來,乃皆趨進而迎之,馮婦乃下車,攘臂欲複搏之。眾人皆悅其勇猛,其為士之黨者,知道則笑其不知止也。言今齊王恃威虐以斂民,亦若虎之負,以難合之說,述於暴人之前,又若迎而搏虎也。是以孟子將複為發棠,非不足以悅眾,自君子觀之,亦若為士者之笑馮婦也,以其不知止矣。○注“棠,齊邑也”。○正義曰:案《齊世家》,《史記》雲:“棠公婁好。”裴る雲:“賈逵曰:棠公,齊邑大夫也。”是棠之為齊邑明矣。

孟子曰:“口之於味也,目之於色也,耳之於聲也,鼻之於臭也,四肢之於安佚也,性也。有命焉,君子不謂性也。”(口之甘美味,目之好美色,耳之樂五音,鼻之喜芬香。臭,香也,《易》曰:“其臭如蘭。”四體謂之四肢,四肢懈倦,則思安佚不勞苦。此皆人性之所欲也,得居此樂者,有命祿,人不能皆如其願也。凡人則有情從欲而求可身,君子之道,則以仁義為先,禮節為製,不以性欲而苟求之也,故君子不謂之性也。)仁之於父子也,義之於君臣也,禮之於賓主也,知之於賢者也,聖人之於天道也,命也。有性焉,君子不謂命也。(仁者得以恩愛施於父子,義者得以義理施於君臣,好禮者得以禮敬施於賓主,知者得以明知知賢達善,聖人得以天道王於天下,此皆命祿,遭遇乃得居而行之,不遇者不得施行。然亦才性有之,故可用也。凡人則歸之命祿,在天而已,不複治性。以君子之道,則修仁行義,修禮學知,庶幾聖人不倦,不但坐而聽命,故曰君子不謂命也。)

[疏]“孟子曰”至“命也”。○正義曰:此章指言尊德樂道,不任佚性,治性勤禮,不專委命。君子所能,小人所病。究言其事,以勸戒也。“孟子曰”至“君子不謂性也”者,孟子言人口之於美味,目之於好色,耳之於五聲,鼻之於芬芳,四肢之於安佚無事以勞之,凡此五者,皆人性所欲也。然而得居於此樂者,以其有命存焉。君子以為有命,在所不求,而不可以幸得也,是所以不謂之性也。“仁之於父子也”至“君子不謂命也”者,孟子又言仁以恩愛施之於父子,義以義理施之於君臣,禮以禮敬施之於賓主,知以明智施之於賢者,而具四端,聖人兼統四體而與於天道以王天下者也,凡此五者,皆歸之於命也。然而有是五者,皆稟乎天性也,以其有性存焉。君子以為有性,在所可求,而不可不勉也,是所以不謂之命也。孟子言之,所以分別凡人、君子,以勸戒時人。

浩生不害問曰:“樂正子何人也?”(浩生,姓;不害,名。齊人也。見孟子聞樂正子為政於魯而喜,故問樂政子何等人也。)孟子曰:“善人也,信人也。”(樂正子為人有善有信也。)“何謂善?何謂信?”(不害為善、信之行謂何?)曰:“可欲之謂善,有諸己之謂信,充實之謂美,充實而有光輝之謂大,大而化之之謂聖,聖而不可知之之謂。神樂正子二之中,四之下也。”(己之可欲,乃使人欲之,是為善人。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也。有之於己,乃謂人有之,是為信人。不意不信也。充實善信,使之不虛,是為美人。美德之人也。充實善信而宣揚之,使有光輝,是為大人。大行其道,使天下化之,是為聖人。有聖知之明,其道不可得知,是為神人。人有是六等,樂正子能善能信,在二者之中,四者之下也。)

[疏]“浩生”至“下也”。正義曰:此章指言神聖以下,優劣異差,樂正好善,應下二科,是以孟子為之喜者也。“浩生不害問曰:樂正何人也”者,浩生不害問孟子,曰樂正子何等人也,以其見孟子聞樂正子為政於魯而喜,故有此問之也。“孟子曰:善人也,信人也”,孟子答之,以為樂正子是善人、信人者也,以其有善有信故也。“何謂善、何謂信”,不害又問之,曰何以謂之善,何以謂之信也。“曰可欲之謂善,有諸己之謂信”至“四之下也”者,孟子又答而詳為之解之,曰己之可欲,使人欲之,是為善;有是善於己,謂人亦有之,是謂之信。所謂善即仁義禮智也,是為可欲之善矣。充實其善,使之不虛,是為美人,故謂之美;充實其善,而宣揚之,使有光輝於外,是為大人,故謂之大人;具此善,不特充實於己,而推之以化人,自近以及遠,自內以及外,是為聖人,故謂之聖;以此之善,又至經以萬方,使人莫知其故,是為神人,故謂之神。凡是六善,而樂正子能善能信,是在二之中,而在美、大、聖、神四者之下也,但不能充實而至神也。○注“孟子聞樂正子為政於魯”。○正義曰:此蓋經文,說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