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三下·盡心章句上
孟子曰:“伯夷辟紂,居北海之濱,聞文王作興,曰:‘盍歸乎來?吾聞西伯善養老者。’太公辟紂,居東海之濱,聞文王作興,曰:‘盍歸乎來?吾聞西伯善養老者。’(已說於上篇。)天下有善養老,則仁人以為己歸矣。(天下有能若文王者,仁人呼複歸之矣。)五畝之宅,樹牆下以桑匹婦蠶之,則老者足以衣帛矣。五母(又鳥),二母彘,無失其時,老者足以無失肉矣。百畝之田,匹夫耕之,八口之家足以無饑矣。(五(又鳥)、二彘,八口之家畜之,足以為畜產之本也。)所謂西伯善養老者,製其田裏,教之樹、畜,導其妻子,使養其老。五十非帛不暖,七十非肉不飽。不暖不飽,謂之凍餒。文王之民,無凍餒之老者,此之謂也。”(所謂無凍餒者,教導之使可以養老者,耳。非家賜而人益之也。)
[疏]“孟子”至“此之謂也”。○正義曰:此章指言王政普大,教其常業,各養其老,使不餒乏。二老聞之,歸身自托,眾鳥不羅,翔鳳來集,亦斯類也。“孟子曰伯夷辟紂”至“此之謂也”,已說於上篇矣。此以大同小異,更不複說焉。然其類亦孔子所雲“刳胎殺夭,則麒麟不至,覆巢毀卵,則鳳凰不翔”。此亦類也。
孟子曰:“易其田疇,薄其稅斂,民可使富也。食之以時,用之以禮,財不可勝用也。(易,治也。疇,一井也。教民治其田疇,薄其稅斂,不逾什一,則民富矣。食取其征賦以時,用之以常禮,不逾禮以費財也,故畜積有餘,財不可勝用也。)民非水、火不生活,暮叩人之門戶求水、火,無弗與者,至足矣。聖人治天下,使有菽粟如水、火。菽粟如水、火,而民焉有不仁者乎?(水、火能生,人有不愛者,至饒足故也。菽粟饒多若是,民皆輕施於人,而何有不仁者也。)
[疏]“孟子”至“者乎”。○正義曰:此章指言教民之道,富而節用,蓄積有餘,焉有不仁,故曰倉廩實知禮節也。“孟子曰易其田疇”至“不可勝用也”,孟子言如使在下者易治其田疇而不難耕作,則地無遺其利;又在上者又薄其賦斂而無橫賦,則民皆可令其賦足也;又食之以時而其用不屈,用之以禮而其欲不窮,則財用有餘而不可勝用也。“民非水火不生活”至“焉有不仁者乎”,孟子又言人民非得其水、火則不能生活,然而昏暮之時,有敲人之門戶而求之水、火,無不與之者,以其水、火至多矣。聖人如能治其天下,使民有其菽粟亦如水、火之多,則民人孰不以有餘而補其不足,而為仁者乎?故曰:“菽粟如水、火,而民焉有不仁者乎?此所謂倉廩實而知禮節者也。○注“疇,一井也”。○正義曰:《說文》雲:“為耕治之田也。”不知一井何據。
孟子曰:“孔子登東山而小魯,登太山而小天下,故觀於海者難為水,遊於聖人之門者難為言。(所覽大者意大,觀小者誌小也。)觀水有術,必觀其瀾。(瀾,水中大波也。)日月有明,容光必照焉。(容光,小也。言大明照幽微也。)流水之為物也,不盈科不行。君子之誌於道也,不成章不達。(盈,滿也。科,坎也。流水滿坎乃行,以喻君子之學必至成章,乃仕進者也。)
[疏]“孟子”至“不達”。正義曰:此章指言弘大明者無不照,包聖道者成其仁。是故賢者誌大,宜為君子。“孟子曰孔子登東山”至“難為言”者,孟子言孔子登魯國之東山,而所覽者大,故小其魯國,以魯國莫大於東山也;登太山而能小其天下,亦所覽者大,而天下亦莫大也於大山也。如此故觀之於海者難為水也,以其水所同歸於海者也,是以海為百穀王;遊聖人之門者難為言,以其道之所同出又同歸於此者也。楊子雲“視日月而知眾星之蔑如,仰天庭而知天下之居卑”,亦與此同意。“觀水有術,必觀其瀾”者,孟子又言人之觀於水,以其有術也,有術者,所謂觀水必觀其波瀾,是為能觀水者也。雲此者,以其人之觀書亦若是也,言觀書亦當觀其五經而已矣,五經所以載聖人之大道者也。“日月有明,容光必照焉”者,又言日月之有明,凡於幾隙,但有容其光者,則必照之,亦若道之在天下無往而不在也。“流水之為物也,不盈科不行”至“不成章不達”者,又言流水為物,所流遇於科坎,不盈滿其科坎則不流進而行也。如君子之學誌在於道也,不成章則不達而進仕。以其君子於道,至於成章則充實,美在其中,暢於四支,發於事業,為美之至者也。此孟子所以有水為之喻焉。
孟子曰:“(又鳥)鳴而起,孳孳為善者,舜之徒也。(又鳥)鳴而起,孳孳為利者,蹠之徒也。欲知舜與蹠之分,無他,利與善之間也。”(蹠,盜蹠也。蹠,舜之分,故以此別之也。)
[疏]正義曰:此章指言好善從舜,好利從蹠,明明求之,常若不足,君子、小人,各一趣也。“孟子曰”至“間也”者,孟子言人之(又鳥)鳴而起,孳孳勸篤於為善者,乃為舜之徒黨也;如(又鳥)鳴而起,孳孳但勤篤於為利者,乃為盜蹠之徒也。儻言欲知舜與盜蹠為君子、小人之分別,無他事焉,特一趨於利、一趨於善之間而已。○注“盜蹠”。○正義曰:案李奇《漢書傳》雲:“盜蹠乃是秦之大盜也。”
孟子曰:“楊子取為我,拔一毛而利天下,不為也。(楊子,楊朱也。為我,為己也。拔己一毛以利天下之民,不肯為也。)墨子兼愛,摩頂放踵利天下,為之。(墨子,墨翟也。兼愛他人,摩突其頂下至於踵,以利天下,己樂為之也。)子莫執中。(子莫,魯之賢人也。其性中和專一者也。)執中為近之。執中無權,猶執一也。(執中和,近聖人之道,然不權。聖人之重權。執中而不知權,猶執一介之人,不知時變也。)所惡執一者,為其賊道也,舉一而廢百也。”(所以惡執一者,為其不知權,以一知而廢百道也。)
[疏]“孟子”至“百也”。○正義曰:此章楊、墨放蕩,子莫執一,聖人量時,不取此術,孔子行止,唯義所在。“孟子曰:楊子取為我,拔一毛而利天下,不為也”至“為之”,孟子謂楊朱所取以為己,雖拔己之一毛以利天下,且不為也;墨翟兼愛他人,雖摩突其頂而至於踵而利天下,且以為之。“子莫執一”,子莫,魯賢人,言子莫執中和之性而不專一者也,以其無為己、兼愛之過而已,故曰“執中為近之”,言子莫執中為近聖人之道者也。如執中而不知權變,但若執一介之人,不知時變者也。然而所以惡疾其執一者,是為其有以賊害其道也,是若知舉一道而廢其百道也,故曰:“執中無權,猶執一也。所惡執一者,為其賊道,舉一而廢其百也。”
孟子曰:“饑者甘食,渴者甘飲,是未得飲食之正也,饑渴害之也。(饑渴害其本所以知味之性,令人強甘之。)豈惟口腹有饑渴之害?人心亦皆有害。(為利欲所害,亦猶饑渴得之。)人能無以饑渴之害為心害,則不及人不為憂矣。”(人能守正,不為邪利所害,雖謂富貴之事不及逮人,猶為君子。不為善人所憂患也。)
[疏]“孟子”至“憂矣”。○正義曰:此章指言饑不妄食,忍情節欲,賤不失道,不為苟求。能無心害,夫將何憂。“孟子曰饑者甘食”至“不為憂矣”,孟子言人之饑餓,則易為食,故以甘之;渴者易為飲,故以甘之:然而不得飲食味之正者也,以其但為饑渴害其本性耳。豈獨飲食於口腹為有饑渴以害之?言人心亦皆有以害之也,以其利欲害之故也。人能無以饑渴之害為心之害,則所養不及於人,亦不足為可憂矣。蓋無以饑渴為心害,則孟子以饑渴之害亦猶利欲之害,故假托而言之也。
孟子曰:“柳下惠不以三公易其介。”(介,大也。柳下惠執弘大之誌,不恥汙君,不以三公榮位易其大量也。)
[疏]正義曰:此章指言柳下惠不恭,用誌大也,無可無否,以賤為貴也。孟子言柳下惠不以三公之榮位而移易己之大誌也,以其所守之介,在道而已,是所以不羞小官者焉。今夫三公者,乃百僚之師師也,人臣之位極者也,衣則服兗,圭則執桓圭,而世之所謂富貴崇顯者,無以過也。
孟子曰:“有為者辟若掘井,掘井九軔而不及泉,猶為棄井也。(有為,為仁義也。軔,八尺也。雖深而不及泉,喻有為者能於中道而盡棄前行者也。)
[疏]正義曰:此章指言為仁由己,必在究之,九軔而輟,無益成功。《論》之一簣,義與此同。孟子曰今之有為之道者,譬如掘井者也,掘井至九軔之深,而不及泉則止之,是棄其前掘井之功者也,喻為仁義之道,而不及之,則止而不為,是亦棄其仁義之道者也。孔子曰:“為山未成一簣,止,吾止也。”與此同意。○注“軔,八尺也”。○正義曰:案釋雲:七尺曰軔。
孟子曰:“堯、舜,性之也。湯、武,身之也。五霸,假之也。(性之,性好仁,自然也。身之,體之行仁,視之若身也。假之,假仁以正諸侯也。)久假而不歸,惡知其非有也?”(五霸而能久假仁義,譬如假物久而不歸,安知其不真有也。)
[疏]“孟子”至“非有也”。○正義曰:此章指言仁在性體,其次假借,用而不已,實何以易,在其勉之也。而行仁,本性之自然者也。湯、武利而行仁,視之若身也。五霸強而行仁,則力假之而已。然而久假而行之,而不歸止,安知其非真有也。楊子曰:“假儒衣書服而讀之,三月不歸,孰曰非儒也。”亦同其旨。
公孫醜曰:“伊尹曰:‘予不狎於不順。’放太甲於桐,民大悅。太甲賢,又反之,民大悅。賢者之為人臣也,其君不賢,則固可放與?”(醜怪伊尹賢者而放其君,何也?)孟子曰:“有伊尹之誌則可,無伊尹之誌則篡也。”(人臣秉忠,誌若伊尹,欲寧殷國,則可放惡而不即立君,宿留冀改而複之。如無伊尹之忠,見間乘利,篡心乃生,何可放也!)
[疏]“公孫”至“篡也”。○正義曰:此章指言憂國忘家,意在出身,誌在寧君,放惡攝政,伊周有焉。凡人誌異,則生篡心也。公孫醜問孟子,謂伊尹有言我不邇於順己者,故放太甲於桐宮,而民心大悅;及太甲悔改其過而歸賢,則伊尹又迎而反之以複君位,商民大悅:且賢者之為人臣也,其君有不賢者,則固可以放之與?孟子對曰:如賢者有伊尹愛君之誌,則可以放君;如無伊尹秉忠心以愛君,則放君而生篡奪君位之心者也,以為不可矣。
公孫醜曰:“《詩》曰:‘不素餐兮。’君子之不耕而食,何也?”(《詩·魏國·伐檀》之篇也。無功而食,則謂之素餐,世之君子有不耕而食,何也?)孟子曰:“君子居是國也,其君用之,則安富尊榮;其子弟從之,則孝悌忠信。不素餐兮,孰大於是?”(君子能使人化其道德,移其習俗,身安國富而保其尊榮,子弟孝悌而樂忠信,不素餐之功,誰大於是?何為不可以食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