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二上·告子章句下(凡十六章)
[疏]正義曰:此卷趙氏分為下卷者也。此卷十有六章。其一章言臨事量宜,權其輕重,以禮為先,食色為後,若有偏殊,從其大者。二章言天下大道,人病不由,不患不能,是以曹交請學,孟子辭焉。三章言生之膝下,一體而分,當親而疏,怨慕號天,是以《小弁》之怨,未足以為愆也。四章言上之所欲,下以為俗。五章言君子交接,動不違道,享見之儀,亢答不差。其六章見幾而作,不俟終日,孔子將行,冕不及稅。七章言王道浸衰,轉為罪人。八章言招攜懷遠,貴以德禮,義勝為上,戰勝為下。九章言善為國者,必藏於民,賊民以往,其餘何觀。十章言先王典禮,萬世可遵,什一供貢,下富上尊。十一章言君子除害,普為人也。十二章言民無信不立。十三章言好善從人,聖人一概。十四章言仕雖正道,亦有量宜,聽言為上,禮貌次之,困而免死,斯為下矣。十五章言聖賢困窮,天堅其誌,次賢感激,乃奮其意。十六章言學而見賤,恥之大者,教誨之方,或析或引。凡此十六章,合上卷二十章,是《告子》之篇有三十六章矣。
任人有問屋廬子曰:“禮與食,孰重?”(任國之人問孟子弟子屋廬連,問二者何者為重。)曰:“禮重。”(答曰:禮重。)“色與禮,孰重?”曰:“禮重。”(重如上也。)曰:“以禮食則饑而死,不以禮食則得食,必以禮乎?親迎則不得妻,不親迎則得妻,必親迎乎?”(任人難屋廬子,雲若是則必待禮乎?)屋廬子不能對。明日之鄒,以告孟子,孟子曰:“於!答是也何有?(於音烏,歎辭也。何有為不可答也。)不揣其本,而齊其末,方寸之木,可使高於岑樓;金重於羽者,豈謂一鉤金與一輿羽之謂哉!取食之重者與禮之輕者而比之,奚翅食重?取色之重者與禮之輕者而比之,奚翅色重?”(孟子言夫物當揣量其本,以齊等其末。知其大小輕重乃可言也。不節其數,累積方寸之木,可使高於岑樓。岑樓,山之銳嶺者,寧可謂寸木高於山邪?金重於羽,謂多少同而金重耳,一帶鉤之金,豈重一車羽邪?如取食、色之重者,比禮之輕者,何翅食、色重哉!翅,辭也。若言何其重也。)往應之曰:“‘糸兄之臂而奪之食,則得食,不糸則不得食,則將糸之乎?逾東家牆而摟其處子,則得妻,不摟則不得妻,則將摟之乎?’”(教屋廬子往應任人如是。糸,戾也。摟,牽也。處子,處女也。則是禮重,食、色輕者也。)
[疏]“任人”至“摟之乎”。○正義曰:此章指言臨事量宜,權其輕重,以禮為先,食、色為後,若有偏殊,從其大者。屋廬子未達,故譬摟、糸也。“任人有問屋廬子曰:禮與食孰重”,任人,任國之人,任國之人有問屋廬子曰:禮與食二者,何者為重?“曰禮重”,屋廬子答之以為禮重。屋廬子,孟子弟子也。任人又問色與禮二者孰重?“曰禮重”,屋廬子又答之以為禮重。“曰:以禮食則饑而死”至“必親迎乎”,任人又問之曰:人若待有禮然後食,則饑餓而死,不待禮而食者,則得其食而不見饑餓,必待以禮然後食乎?任人意以為不待禮而食也。行親迎婚之禮,則不得其妻,不待親迎之禮,則得其妻,必待親迎之禮?任人意又以為不待親迎也。所謂禮食者,案《禮》雲:“主人親饋則客祭,主人不親饋則客不祭。”故君子苟無禮,雖美不食焉,凡此之謂。所謂親迎者,又案《禮》雲:夏氏迎於庭,商人迎於室,周人迎於戶,凡此是也。今任人不知此為重,故以食、色並而問之。“屋廬子不能對,明日之鄒,以告孟子”,屋廬子未有言以答應,故不能對任人之問,乃明日之鄒國,以任人此言告於孟子。“孟子曰:於!答是也何有”至“則將摟之乎”,孟子見廬子不能答此言,乃而歎之曰:答此之言,何有難乎?何為不可答也。言凡物有常,如不揣量其本,但齊等其末,則雖方寸之木,可令高於岑樓。岑樓,山之銳峰也。此乃齊等其末,而不量其本之謂也。言雖可謂之一帶鉤之金與一車羽毛之謂哉,是亦不揣其本,而齊其末之謂也。以其揣之以本,則方寸之木不能過於岑樓,一帶鉤之金不能重於一車之羽也。如不揣其本,則取食之重者與禮之輕者比喻之,何啻食為重也。取色之重者與禮之輕者比並之,則何啻為色重也。如此,是猶積累方寸之木,可使高於岑樓;積疊一車之羽毛,可使重於一鉤金也。是則任人不揣其本,而齊其末也。且為不以禮食則饑而死,則人誰不以食為重也;不親迎則得妻,則人誰不以色為重也。故孟子所以於此又教之屋廬子,使往應於任人曰:糸戾其兄之臂而奪之食,則得其食,不糸戾之則不得其食,則將可以糸戾兄之臂乎?逾越東家之牆而牽其處女,則得為之妻,不牽之則不得為之妻,則將可以牽處女乎?言不可如是也,故以“乎”言之。所謂東家則托此言之矣,如謂鄰家也。然而鄰亦有西、南、北,何不言之,蓋言東,則西、南、北不言而在矣。○注“任國”。○正義曰:任,薛同姓之國,在齊楚之間,後亦有案文,在孟子居鄒之段。○注“岑樓,山之銳嶺”。○正義曰:釋雲:山小而高者曰岑。是知岑樓即知為銳嶺之峰也。曰樓者,蓋重屋曰樓,亦取其重高之意也。○注雲“處女”。○正義曰:“未嫁者也。”
曹交問曰:“人皆可以為堯、舜,有諸?”孟子曰:“然。”(曹交,曹君之弟。交,名也。答曰然者,言人皆有仁義之心,堯、舜行仁義而已。)“交聞文王十尺,湯九尺。今交九尺四寸以長,食粟而已,如何則可?”(交聞文王與湯皆長而聖。今交亦長,獨但食粟而已,當如之何?)曰:“奚有於是?亦為之而已矣。有人於此,力不能勝一匹雛,則為無力人矣。今曰舉百鈞,則為有力人矣。然則舉烏獲之任,是亦為烏獲而已矣。夫人豈以不勝為患哉?弗為耳。(孟子曰:何有於是言乎?仁義之道,亦當為之乃為賢耳。人言我力不能勝一小雛,則謂之無力之人。言我能舉百鈞,百鈞,三千斤也,則謂之有力之人。烏獲,古之有力人也,能移舉千鈞。人能舉其所任,是為烏獲才也。夫一匹雛不舉,豈患不能勝哉?但不為之耳。)徐行後長者謂之弟,疾行先長者之不弟。夫徐行者,豈人所不能哉!所不為也。(長者,老者也。弟,順也。人誰不能徐行者,患不肯為也。)堯、舜之道,孝悌而已矣。子服堯之服,誦堯之言,行堯之行,是堯而已矣。子服桀之服,誦桀之言,行桀之行,是桀而已矣。”(孝悌而已,人所能也。堯服,衣服不逾禮也。堯言,仁義之言。堯行,孝悌之行。桀服,譎詭非常之服。桀言,不行仁義之言。桀行,淫虐之行。為堯似堯,為桀似桀而已矣。)曰:“交得見於鄒君,可以假館,願留而受業於門。”(交欲學於孟子,願因鄒君假館舍,備門徒也。)曰:“夫道,若大路然,豈難知哉?人病不求耳。子歸而求之,有餘師。”(孟子言堯、舜之道,較然若大路,豈有難知,人苦不肯求耳。子歸曹而求行其道。有餘師,師不少也,不必留館學也。)
[疏]“曹交”至“餘師”。○正義曰:此章指言天下大道,人病由之,病於不為,不患不能,是以曹交請學,孟子辭焉,蓋《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曹交問曰:人皆可以為堯、舜,有諸”,曹交,曹君之弟也,姓曹名交。然曹交問孟子曰:凡人皆可以為堯、舜二帝,有諸否乎?“孟子曰然”,孟子答之,以為誠如是也。“交聞文王十尺”至“如何則可”者,曹交又言,交嚐聞文王身長十尺,湯王身長九尺,今交身亦長九尺四寸,但獨食粟而已,當如之何則可以為堯、舜。“曰奚有於是”至“是桀而已矣”,孟子答之,曰何有於此言之謂乎!言非論身長、短之謂也,所以為堯舜者,是亦為之而已。且托今有人於此,其力不能舉任一匹雛之小,是則為無筋力之人也。今又曰能舉任三千鈞之重,則為有筋力之人也。如是言之,則能舉烏獲千鈞之重任者,此亦足為烏獲之徒而已矣。且夫人豈以不能舉勝一匹夫之雛小為憂患哉!但不為之耳。如用力舉之,則勝矣。以言人之所欲為堯舜者,豈患其不能為之哉?亦但不為之耳。且以徐緩而行,後於長者,是謂之悌順;急疾而行,先於長者,謂之不悌順。夫徐緩而行者,豈凡人所不能如是哉!但所不為徐行之矣。夫堯舜二帝,之道而已,子今若身服堯之法服,以衣服不越禮,口誦堯之法言,以其言有法度,所行則行堯所行堯所行之跡,以其行不淫虐,如此,是亦為堯之徒矣。若子於今身乃服桀非常之服,口誦詭懦之言,所行乃行桀淫虐之行,如此,是亦為桀而已矣。“交得見於鄒君”至“於門”,曹交聞孟子言至此,乃曰:交得見鄒君,可以因而假館舍,願留止而受業於夫子之門,而學於孟子也。“曰:夫道若大路”至“餘師”,孟子乃答之曰:夫道若大路,較然易行也,豈為難知者哉?言不難知也。但人病不求之耳,子歸曹而自能求之而行其道,亦不少師也,何必願受業於我。孟子所以答之此者,蓋為曹交欲挾鄒君而問,是挾貴而問者也,是以辭之而已,抑亦不屑教誨之謂也。○注“百鈞三千斤”。○正義曰:已前篇說之矣。○注“烏獲有力人也”。正義曰:案皇甫士安《帝王世紀》雲:秦武王好多力之士,烏獲之徒並皆歸焉。秦王於洛陽舉周鼎,烏獲兩目血出。六國時人也。孟子假是而開辟曹交之蔽而已矣。
公孫醜問曰:“高子曰:‘《小弁》,小人之詩也。’”孟子曰:“何以言之?”曰:“怨。”(高子,齊人也。《小弁》,《小雅》之篇,伯奇之詩也。怨者,怨親之過,故謂之小人。)曰:“固哉!高叟之為詩也。有人於此,越人關弓而射之,則己談笑而道之,無他,疏之也。其兄關弓而射之,則己垂涕泣而道之,無他,戚之也。《小弁》之怨,親親也。親親,仁也。固遙夫,高叟之為詩也。(固,陋也。高子年長,孟子曰:陋哉!高父之為詩也。疏越人,故談笑。戚,親也,親其兄,故號泣而道之,怪怨之意也。伯奇,仁人,而父虐之,故作《小弁》之《詩》曰:何辜於天?親親而悲怨之辭也。重言固陋,傷高叟不達詩人之意也。)曰:“《凱風》何以不怨?”(《詩·邶風·凱風》之篇也。公孫醜曰:《凱風》,亦孝子之詩,何以獨不怨?)曰:“《凱風》,親之過小者也。《小弁》,親之過大者也。親之過大而不怨,是愈疏也。親之過小而怨,是不可磯也。愈疏,不孝也。不可磯,亦不孝也。孔子曰:‘舜其至孝矣,五十而慕。’”(孟子曰:《凱風》言“莫慰母心”,母心不悅也,知親之過小也。《小弁》曰“行有死人,尚或堇之”,而曾不閔己,知親之過大也。愈,益也。過已大矣。而孝子不怨思其親之意何為如是!是益疏之道也,故曰不孝。磯,激也。過小耳,而孝子感激,輒怨其親,是亦不孝也。孔子以舜年五十而慕其親不殆,稱曰孝之至矣,孝之不可以已也。知高叟譏《小弁》為不得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