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一上·告子章句上(凡二十章)
(告子者,告,姓也;子,男子之通稱也;名不害。兼治儒墨之道者,嚐學於孟子,而不能純徹性命之理。《論語》曰:“子罕言命。”謂性命難言也。以告子能執弟子之問,故以題篇。)
[疏]正義曰:此篇首論告子言性,所以次於《萬章》問孝之篇者,以其為孝之道,其本在性也,故此篇首以告子之言性,遂為篇題,次於《萬章》,不亦宜乎。此篇凡三十六章,趙氏分之以成上下卷。此卷凡二十章而已。一章言養性長義,順夫自然,殘木為器,變而後成。二章言人之欲善,由水好下,迫勢激躍,失其素真。三章言人之性與善俱生。四章言明仁義由內,以曉告子。五章言公都告子受命,然後乃理。六章言天之生人,皆有善性,引而之,善惡異衢。其七章言人廩性俱有好憎,或為君子,或為小人,猶麥不齊,雨露使然也。八章言秉心持正,使邪不幹,猶止斧斤,不伐牛山,則山木茂,人則稱仁。九章言弈為小數,不精不能,一人善之,十人惡之,若竭其道,何由智哉?十章言舍生取義,義之大者也。十一章言由路求心,為得其本。十二章言舍大惡小,不知其要。十三章言莫知養身,而養其樹木。十四章言養其行,治其政,俱用智力,善惡相厲,是以君子居處思義,飲食思禮。十五章言天與人性,先立其大。十六章言古人修天爵,自樂之也,今要人爵,以誘待也,得人棄天,道之忌也,或以招之,小人事也。十七章言所貴在身,人不知求。十八章言為仁不至,不反求諸己,謂水勝火,熄而後已,不仁之甚,終為亡矣。十九章言功毀幾成,人在慎終,五不熟,荑稗是勝,是以為仁,必其成也。二十章言彀張規矩,以喻為仁,學不為仁,由是二教,失其法而行之者也。其餘十六章,趙氏分在下卷,各有敘焉。○注“告子者姓”至“篇題”。○正義曰:雲“告子名不害”者,《盡心篇》有浩生不害,疑為告子,姓告名不害,以浩生為字。趙注又雲:浩生姓,名不害。又為二人。其佗經傳未詳甚人。雲《論語》子罕言命,蓋《論語》第九篇首雲也,故以題其篇。
告子曰:“性,猶杞柳也;義,猶杯卷也。以人性為仁義,猶以杞柳為杯卷。”(告子以為人性為才幹,義為成器,猶以杞柳之木為杯卷也。杞柳,櫃柳也。一曰杞,木名也,《詩》雲:“北山有杞。”杯卷,杯素也。)孟子曰:“子能順杞柳之性而以為杯卷乎?將戕賊杞柳而後以為杯卷也?(戕猶殘也,《春秋傳》曰:“戕舟發梁。”所能順完杞柳,不傷其性,而成其杯卷乎?將斤斧殘賊之,乃可以為杯卷乎?言必殘賊也。)如將賊杞柳而以為杯卷,則亦將戕賊人以為仁義與?(孟子言以人身為仁義,豈可複殘傷其形體乃成仁義邪?明不可此杯卷。)率天下之人而禍仁義者,必子之言夫。”(以告子轉性為仁義,若轉木以成器,必殘賊之,故言率人以禍仁義者,必子之言。夫,蓋歎辭也。)
[疏]“告子”至“言夫”。○正義曰:此章指言養性長義,順夫自然,殘木為器,變而後成。告子道偏,見有不純,仁內義外,違人之端。孟子拂之,不假以言也。“告子曰”至“為杯卷”,告子言人之性譬若杞柳,義若杯卷也。以人之性為其仁義之道,若以杞柳之木為之杯卷也。杞,枸杞也。柳,少楊也。杯,素樸也。卷,器之似屈轉木作也。以其杞柳可以柔而作卷也。“孟子曰:子能順杞柳之性為杯卷乎”至“必子之言夫”,孟子乃拂之曰:子能順杞柳之木性以為杯卷乎?以其將以斤斧殘賊其杞柳然後為之杯卷也。如將斤斧殘賊杞柳而以為之杯卷,是亦將殘賊人之形軀然後以為仁義與。且驅天下之之人而殘禍仁義之道者,是亦必子之此言也。孟子所以拂之以此,蓋謂人之性仁義,固有不可比之杯卷以杞柳為之也。○注“杞柳櫃柳”至“素”。正義曰:案《說文》雲:“杞,枸杞。”“柳,少楊也。”“杯,<匚贛>也。”“卷,屈木盂也,所謂器似升屈木作是也。”《詩》雲“北山有杞”,《南山有台》文也。
告子曰:“性猶湍水也,決諸東方則東流,決諸西方則西流。人性之無分於善不善也,猶水之無分於東西也。”(湍者圜也,謂湍水湍縈水也。告子以喻人性若是水也,善惡隨物而化,無本善不善之性也。)孟子曰:“水信無分於東西,無分於上下乎?人性之善也,猶水之就下也。人無有不善,水無有不下。今夫水搏而躍之,可使過顙;激而行之,可使在山:是豈水之性哉?其勢則然也。人之可使為不善,其性亦猶是也。”(孟子曰:水誠無分於東西,故決之而往也,水豈無分於上下乎?水性但欲下耳。人性生而有善,猶水之欲下也。所以知人皆有善性,似水無有不下者也。躍,跳。顙,額也。人以手跳水,可使過顙,激之可令上山,皆迫於勢耳,非水之性也。人之可使為不善,非順其性也,亦妄為利欲之勢所誘迫耳,猶是水也。言其本性非不善也。)
[疏]“告子”至“是也”。○正義曰:此章指言人之欲善,猶水好下,迫勢激躍,失其素真,是以守正性為君子,隨曲折為小人者也。“告子曰性猶湍水也”至“東西也”,告子言人之性猶縈回之水也。湍,圜,縈回之勢也。縈回之水,決之使流於東方則東流之,使之流西方則西流之。而人之性,無分於為善為不善也,如縈回之之水,無分於東西也。“孟子曰”至“是也”,孟子言水之性無分於東西上下乎?言有分於東西上下也。人性之善也,猶水之就下也,人無有性之不善者,水無有不就下者。今夫水之勢,摶而跳之,可使過顙;激而行之,可令上山:如此,豈水性如是哉?是其勢如是也。人之性所以可使為不善者,亦若此水之勢也。以其人之性不善,乃利欲而誘迫之也,亦搏激其水之謂也。○注“湍者圜也”。○正義曰:《說文》雲:“湍,急瀨水。”又雲:“瀨,水流沙上也。”今謂縈回之水者,言其水流沙上,縈回之勢,湍湍然也。
告子曰:“生之謂性。”(凡物生同類者皆同性。)孟子曰:“生之謂性也,猶白之謂白與?”(猶見白物皆謂之同白,無異性。)曰:“然。”(告子曰然。)“白羽之白也,猶白雪之白;白雪之白,猶白玉之白歟?”(孟子以為羽性輕,雪性消,玉性堅,雖俱白,其性不同。問告子,以三白之性同邪?)曰:“然。”(告子曰然,誠以為同也。)“然則犬之性猶牛之性,牛之性猶人之性歟?”(孟子言犬之性豈與牛同所欲,牛之性豈與人同所欲乎?)
[疏]“告子曰生之”至“性歟”。正義曰:此章指言物雖有性,性各殊異,惟人之性,與善俱生,赤子入井,以發其誠,告子一之,知其粗矣,孟子精之,是在其中。“告子曰生之謂性”,告子言人之生與物之生皆謂之性,以其為同也。“孟子曰生之謂性也,猶白之謂白歟”,孟子見告子以為凡物生同謂之性,故問之曰:然則生之謂性,是如凡物之白皆謂同白,無異性也。“曰然”,告子以為誠如是也。“白羽之白也,猶白雪之白;白雪之白,猶白玉之白歟”,孟子又言是則白羽毛之白,亦如白雪之白;白雪之白,亦如白玉之白歟?故以此三者問告子,然孟子以謂羽毛之白,則其性輕;白雪之白,其性易消;白玉之白,其性堅:是其性有不同其白也。“曰然”,告子不知為有異,故亦以為誠然也。言則同也。“然則犬之性猶牛之性,牛之性猶人之性歟”,孟子曰:又如是,則犬狗之性猶牛之性,牛之性亦猶人之性與?孟子所以言此者,以其犬之性,金畜也,故其性守;牛之性,土畜也,故其性順;夫人受天地之中,萬物俱備於我者也,是其廩陰與陽之氣所生也,故其性能柔能剛:是為不同者。告子不知,但知其粗者也。
告子曰:“食、色,性也。仁,內也,非外也。義,外也,非內也。”(人之甘食、悅色者,人之性也。仁由內出,義在外也,不從己身出也。)孟子曰:“何以謂仁內義外也?”(孟子怪告子是言也。)曰:“彼長而我長之,非有長於我也。猶彼白而我白之,從其白於外也,故謂之外也。”(告子言見彼人年老長大,故我長敬之。長大者,非在我者也,猶白色見於外者也。)曰:“異於白馬之白也,無以異於白人之白也。不識長馬之長也,無以異於長人之長歟?且謂長者義乎?長之者義乎?”(孟子曰:長異於白,白馬白人,同謂之白可也,不知敬老馬無異於敬老人邪。且謂老者為義義乎?將謂敬老者為有義乎?且敬老者,己也,何以為外也。)曰:“吾弟則愛之,秦人之弟則不愛也,是以我為悅者也,故謂之內。長楚人之長,亦長吾之長,是以長為悅者也,故謂之外也。”(告子曰:愛從己則己心悅,故謂之內。所悅喜老者在外,故曰外也。)曰:“耆秦人之炙,無以異於耆吾炙。夫物則亦有然者也,然則耆炙亦有外歟?”(孟子曰:耆炙同等,情出於中。敬楚人之老,與敬己之老,亦同己情性敬之。雖非己炙,同美,故曰物則有然者也。如耆炙之意,豈在外邪。言楚、秦,喻遠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