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輯有一種情,叫相依為命 24.妹妹長大了
“一切會好的,佩心,一切會好的。”
她發音清晰,準確無誤,我哭了,她則不停輕拍我的左肩。
方惠珍是1996年來到我們家的。她出生時,不能如普通孩子般順產,是個“產鉗嬰兒”。她生母隻有十多歲:意外懷孕令家族感到丟臉,因此當惠珍從母親子宮裏被產鉗用力拉出來,待頭部差不多恢複應有形狀之後,便馬上被送去寄養家庭。她的智力也永遠隻能達到三歲水平。
那時候,惠珍這類人被稱為智障者。但在我父母眼中,她僅僅是個需要疼愛的小孩。他們收養過很多孩子,其他孩子不過要短期照顧,隻有惠珍一直留在我們家裏。
惠珍三歲時到處奔跑,足跡所至之處也亂七八糟,淩亂就像口香糖粘在鞋底一樣跟隨著她。我們剛為她收拾好一處地方,她又開始在別處搗蛋了。她不停咿呀學語,終於會說話時,就不厭其煩地問:“你去哪?”“你幹啥?”“我能出去嗎?”我們常歎氣說:“唉,惠珍,你真是個討厭鬼。”
我們一家住在加拿大不列顛哥倫比亞省穆迪港,每到夏季,媽媽一轉過身,惠珍就跑到後院旁的公園。她通常會在兒童遊泳池邊停下來,但如果再往前走幾公尺,就會掉到貝立德灣裏。
她不會遊水,卻十分迷戀水,一到水邊就失去理智,不能自己,‘總是張開雙臂,在玩水的小孩之間橫衝直撞,令他們的母親大驚失色。唯一能帶她回家的方法,是像橄欖球一樣夾在腋下,任由她亂踢亂叫。每次我不幸要負責這任務時,在別人怒視瞪眼下總覺得尷尬非常。有時候我會假裝不認識惠珍。“她不是我的親妹妹,”我說,一邊轉動眼球,一邊希望別人明白我是正常的。
放學後,大我三歲的姊姊寶華得幫惠珍換尿片,收拾她的爛攤子,追她,救她,安慰她。媽媽因為忙於打理家中一切,就指望姊姊幫忙。
看惠珍來我家幾年後拍的全家福,可見到她可愛的樣子;滿頭小卷發,是雨後沙灘的顏色,遮蓋了不正常的頭形。她一隻眼睛的瞳孔像個逗點,直望前方;另一隻眼目光炯炯,像在想著什麼鬼把戲。我有張她穿睡衣的相片,笑容滿臉,很討人喜歡。
每到擦窗戶或練習鋼琴時,惠珍就笑不出來。擦玻璃的刺耳聲和鋼琴彈出的“多”“來”“米”,會令她情緒激動、神經緊張、大發脾氣。
每次鋼琴老師問我們為什麼還沒記住D降半音,寶華和我就聳聳肩,以“惠珍受不了”為借口來推搪。
寶華和我都在十九歲那年結婚,留下惠珍一個與爸爸媽媽同住。我們的孩子出世後,她嚷著要抱抱,我們就給她幾個洋娃娃,她從此成為家中最認真照顧“孩子”的母親。她喂洋娃娃吃、幫洋娃娃更衣以免受涼,還會叫我們靜下來,以免“吵醒了孩子”。
惠珍二十歲左右,終日不見笑容,恍如風雨欲來,是我們家最不平靜的日子。她年齡已經不小,不能再上特殊學校,要轉到專為智障者設立的工廠工作。她很討厭去工廠,經常發脾氣,過分活躍至不受控製,要服的藥物也就更多。
社工不了解惠珍的內心,堅持她已經是個大姑娘,不能再玩洋娃娃,令她傷心欲絕。每次她與社工外出上課,接受完“正常生活訓練”後回家,都十分生氣、暴躁。她的脾氣本來就變化無常、難以控製,現在更加變本加厲,甚至會動粗:她曾經一氣之下把媽媽推下樓梯。
醫生於是大大加重藥量。她從四歲開始,說話就可以滔滔不絕,但現在卻變得張口結舌,話少得可憐,發音不清,除了最明白她的親人,沒有人聽得懂她在說什麼。她轉到另一個工廠,但每天早上仍害怕離家,吃早餐時會大吵大鬧,淚流滿麵。
惠珍經過幾年才逐漸平靜,但說話能力再沒法完全恢複,隻有一個例外:每當她激動起來,說話又會像白紙黑字般清楚。
“這是我媽媽爸爸!”她有時會高聲說。我彈的歌曲中出現“多”“來”“米”,她也會說:“別彈了,佩心!”她和我談電話,總可以準確說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