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1年冬天,繼父在後山上放羊,不小心摔了一跤,把胳膊摔折了。
到縣城的醫院拍CT時,竟然在繼父胳膊骨折處發現了癌細胞,醫生說這種病是因為長期接觸農藥感染造成的。想到那些年繼父天天背著藥桶給蘋果樹噴藥,有時天熱連襯衫都不穿時,母親追悔莫及。醫生給繼父做了手術,把胳膊上那段病變的壞骨頭鋸掉,然後,抽了一根肋骨接上,但手術並沒有留住繼父離去的腳步,第二年麥收時,繼父還是離開了我們。
繼父的死,讓我的心一下子空了許多。我很清楚,繼父的病把家裏的積蓄都用光了,以現在的家境,母親肯定無力供我們兩個人同時讀書。而良子哥馬上麵臨高考,我擔心一旦他考上大學,母親肯定會讓我退學的,我很了解母親,這樣的決定,她做得出來。
然而,事實並沒有向我想象的方向發展。高考後的第二天,良子哥給母親留下一封信便去了省城打工。在信中他說,參加高考隻是想印證一下自己的實力;沒有了父親,自己有責任支撐起這個家。他還說,妹妹,你一定要好好讀書,哥就是砸鍋賣鐵也要供你上完大學……
良子哥的高考成績比錄取分數線高出16分,分數下來的那段時間,母親發瘋似的到處打聽良子哥的去向,還專門坐車去了省城,跑遍了省城所有的建築工地,仍然沒能找到他。最終,這一切成了母親後半生永遠的愧疚。
1993年秋天,我如願以償地被南開大學錄取。
初冬的一天中午,我從圖書館看書回來,同宿舍的人說母親托一個老鄉給我捎來了過冬的衣服。打開包袱,裏麵是一條毛褲和一件嶄新的羽絨服,摸著那件羽絨服,睡在我上鋪的杜梅驚呼道:“哎,我說淑敏,你媽可真舍得給花錢啊,這羽絨服還真是羽絨的哩!”我問送衣服的人呢,她們說已經走了。我聽了,良久無語。我知道,這羽絨服肯定是良子哥買的,當時,羽絨服剛剛時興,價格特別貴,別說是學生,就是一般上班的人穿這東西也特別少。杜梅說,你老鄉一來就問這問那的,看樣子挺關心你的。我說,那不是我老鄉,是我哥。她說那他幹嗎要說是你老鄉呢,我咬了一下唇,眼淚湧了上來。
我在天津讀書的第二年,哥哥和本村的一個姑娘結了婚,生下了侄子小強。畢業後,我分到了縣城,也結了婚,有了孩子,良子哥則在離我不遠的一家工地上打工。
2004年初冬的一天,我正在單位整理報表,突然接到嫂子打來的電話,嫂子哭著告訴我,良子哥在給新蓋的大樓外牆刷漆時,拴腳手架的鐵絲脫了鉤,良子哥和另一名工人從三樓高的架子上掉了下來,這會兒正在送往第三人民醫院的途中。
我扔掉手中的東西,奔出門打車往第三醫院趕,在急診室門口撞見同村的兩個人,他們正從車上往下抬良子哥,良子哥的嘴角上、臉上、身上到處是血,我抓住他的手,一邊喊著哥一邊嗚嗚地哭。聽到我的喊聲,良子哥努力睜開眼,喃喃地說了一句:“妹妹,哥要是有個三長兩短的,娘和你侄就交給你了!”我顫抖著嘴唇,說不出話來,任淚水在臉上肆意流淌。
良子哥摔折了左腿和兩根肋骨,其中一根肋骨插進了肺裏,手術進行了六個多小時,我一直站在門外,心亂如麻。當醫生走出來告訴我病人已脫離危險時,我忽然兩腳一軟,跌坐在地上。
在此之前,我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和我沒有一點血緣關係的人,在我生命裏竟是如此重要。那一刻,我突然知道了,18年前的那個夏日,當他用身體擋住向我襲來的冰雹時,我的生命便注定與他再難割舍。
人們都說,血濃於水,然而,比血更濃的,卻是這種生死相依的親情。有一種情,叫相依為命,它離幸福最近,且不會破碎,那是一種天長地久的相互滲透,是一種融入彼此生命的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