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一放亮,我便急於尋覓登皋蘭山的途徑,想弄明白夜氣中仙山瓊閣的來由。我雖在蘭州長大,卻從未登上過皋蘭山,在過去,那幾近妄想,這回該償還宿願了。此時,王作人先生來了。王是我當年在蘭州大學的同窗密友,現為該校教授,新聞係主任,他約我同去拜訪另一同學楊臨春女士。楊的寓所恰在皋蘭山腳下,窗明幾淨,我們就坐看通往山頂的纜車緩緩上下,以及遊客們的嬉笑狀。楊說,千萬不要白天坐纜車遊山,那太沒想像力了,一定要夜裏上去,你才能看到一個真正的神秘的蘭州。
飯後,三個老同學散步在通往五泉山(皋蘭山腳下的一處名勝)的路上,互相打量一番,感慨油然而生。作人是當年班上的英俊小生兼飽學之士,如今業已頭頂微謝,一臉淪桑,他那曾經俊逸的臉龐,平添了不少歲月的溝壑。臨春是著名的“校花”。當年我在班上年齡最小,雖不明內情,倒也聽說,她的追求者就有十八羅漢之多。那可能是誇張,肯定有冤枉,比如僅寫了一張小紙條者之類。現今的她,已是五十出頭的人,正遇上私人生活的坎坎坷坷,臉色就頗顯憔悴,明亮的眸子流露著呆滯,隻有秋風中依然苗條的背影,還能想見昔日的豐韻。按老話說,她的出身不好,解放後家境敗落,舉家作為移民被遣到河西走廊某縣,上高中時,寒暑假沒錢回家,她就住在學校裏,三九天還穿著一雙球鞋。她後來的境況時好時壞,似乎一直擺不脫出身的陰影。她是在外麵闖蕩多年後回到蘭州的,我們開玩笑地說,這叫歸正果。看著她背影,心頭忽然升起一種蒼涼感:我們這代人的青春真像小鳥一樣不回來了麼。
他倆都說我不見老,我惟有苦笑,我說,這可能因為咱們西北人的皮膚“厚黑”,少不顯少,老不顯老吧。臨春忽然向我提了個嚴肅問題,她說,當年咱們班分配到北京的十幾個人,為什麼除了一二個,不出幾年全都紛紛回來了,有的是老婆拖後腿,有的是生活不習慣,一個個直到回到老家的熱坑上方覺安妥,你說,這僅僅是甘肅人家鄉觀念太重,畏懼交往,習性保守的緣故嗎?我想了想說,這問題太複雜了,幾句話何能說清,直到今天,在北京的甘肅人仍頗為寥落,牛肉拉麵的打遍全國並不證明實質上有多大改變,比如,中直係統的全國作協會員近千人,而多年來其中的甘肅人竟隻我一個,陝西人則多得多,你說怪不怪?也許,這些都與眼前的這座大山有關係吧。
我小時候就覺得,蘭州這座城市有種詭異而神秘的氣息,當地俗諺雲,“蘭州地方邪,說龜就是鱉”。比如,過日子禁忌特別多,一言一動,甚至吃什麼不吃什麼,都能引起大人們的一番指責或恫嚇,而大人們自己,也似乎個個寡言罕語,說出話來神龍見首不見尾,叫你摸不著頭腦。他們之所以如此,是出於害怕,因為在他們的經驗裏,希望的事總是落空,擔憂的事總要發生。後來漸漸明白,蘭州地麵,哪方人氏都有,漢藏蒙回無不麇集,而且教派繁多,關係複雜。從老人嘴裏,偶然能聽到血脖子教與關裏爺、蘇四十三血戰華林坪,馬五哥與尕豆妹、新興教、隨教漢人、西路軍、民國十六年大地震、民國十八年大旱、血洗邱宅一類的傳說,無不染著血腥氣,而這些傳說反過來就更增加了這座城市的神秘。範長江在《中國的西北角》中有一段話說:“漢代以後,漢族對於西北各民族之征伐或抗拒,多以蘭州為極西之支撐點,即到現在,蘭州仍然成為漢族在西北與回蒙藏各族交往之中心,自政治方麵言之,中國現在政治力量西部之極限,仍以蘭州為止。北過黃河,西過洮河以後,軍政權力,盡在回族手中。”範公這番話雖說在一九三六年,對揭開蘭州曆史上的文化密碼,卻具有高度價值。
但蘭州人也並不缺乏幽默感,有一首年代久遠的謠曲,俏皮而無奈地表達了勞動者對苦難的反諷,是我迄今為止看到的最絕妙的中國式的黑色幽默,倘用沙啞的嗓子哼唱起來,定叫人鼻酸而笑:
走了個阿幹縣哪,買了個破沙鍋。
試著去吃飯哪,倒把那嘴劃破,哎世上的窮人多呀,哪一個就像我。
(末句感歎,以下每段最後都重複一遍)
買了個破皮襖啊,虱子蟣子多,穿在了我身上啊,雀兒它來作窩。
娶了個大老婆啊,臉上的窩窩多,買了一升麵啊,倒搽去了一半多。
蓋了個破房房啊,窟窿眼眼多,鴿子來踩蛋啊,倒把那梁踏折(讀舍),哎世上的窮人多呀,哪一個就像我……
我覺得,蘭州城的性格,就像它那典型的大陸性氣候一樣,晨與昏,夜與晝,驕陽與大雪,旋風與暴雨,反差十分強烈,又像皋蘭山與黃河的對峙一樣,幹旱與滋潤,靜與狂躁,父親與母親,對比極其分明。這裏既有最堅韌、最具叛逆性、最撼天動地的精神,也有最保守、最愚昧、最狡詐、最麻木、最凶殘的表現。馬化龍、馬明心、蘇四十三們的偉大的殉道精神,已在張承誌沉鬱蒼涼的筆下複活,雖然我早在幾十年前就聽過這些回族英雄的傳說,卻無力寫出。作為西北人,我感謝張承誌和他的《心靈史》。但我認為,哲合忍耶誠然是一種宗教精神,但它的根須卻是深紮在西北的大漠中的,這裏的人民不論信教與否,都曾表現出同樣萬死不辭的血性,這就不單單是哲合忍耶所能囊括的了。廣為流傳的長詩馬五哥與尕豆妹,是民間藝人根據真人真事編唱的,老蘭州人都會哼哼幾句“馬五阿哥的好心腸呀,羊肚子手巾者包冰糖”之類。這故事敘述一對受封建宗法和門閥觀念壓製的男女青年,婚姻不幸,就不顧一切地“通奸”,向著陰沉而凶殘的宗族勢力挑戰,遂招致了殺身之禍,終以“血脖子精神”喋血刑場。使我奇異的是,這故事中“性”的描寫極為大膽野氣,其反叛性的異乎尋常的決絕,中原文化恐不可能有此膽魄。但我又覺得,它的反叛精神是非理性的,自在的,原始的,帶有一種可悲的封閉色彩。
大概就因為這一切,我十分看重皋蘭山頂上建公園這件事,覺得它似乎是一個象征:象征著蘭州要超越,要登攀,要與山外世界對話,要升高立足點,打破萬年的閉鎖,彙入大時代的衝動。傳說霍去病西征到蘭州,正趕上黃河冰封,戰士喝不上水,真是欲渡黃河冰塞川,將登皋蘭雪滿山啊,他一怒之下跨上紅鬃烈馬,要衝到皋蘭山外去,卻沒能上去,隻在山根下用馬蹄踩出了五眼清泉,遂有了名勝五泉山。這自然是傳說而已。但民族英雄蘇四十三反抗乾隆暴政,堅守在皋蘭支脈華林坪,被切斷了水源,他欲翻山突圍而不可得,終於悲壯就義,可就不再是傳說,而是史實了。傳說也好,史實也罷,似乎都在證明,皋蘭山不是那麼好超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