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33.皋蘭夜語-雷達(1 / 3)

正文 33.皋蘭夜語-雷達

久居蘭州的人都知道,深夜出門,不用抬頭,即能感到,或身後,或眼前,定有一龐然大物在冥色中諦視著你,那就是皋蘭山了;也不必引頸四顧,定能聽到一種哈氣似的嗬嗬聲在空氣中鼓蕩,那就是黃河的濤聲了。

記得一九八六年前後,有位蘭州的故交到了北京,閑談中順便說起:“皋蘭山上建公園了。”興許他的語調太平淡,興許當時我未及細想,反正我沒當回事。我估計,那無非是在皋蘭山腰的某處修了個涼亭罷了。我的想像力再豐富,也是斷乎達不到山巔的——在我少年的記憶裏,皋蘭山仰不可攀,直薄雲漢,如壁立的屏障守護著蘭州,蘭州則是偎在它腳下的羊群。實難想像,在這陡峭的幾乎寸草不生的皋蘭山之巔,能建個什麼公園?

終於,在一秋日傍晚,我回到了闊別二十多年的蘭州。下火車後猛一抬頭,竟驚訝得說不出話來:皋蘭山還是那副熟悉的靜臥了千萬年的姿勢,老熟人似的對我歉然一笑,但仰觀山頂,卻全然陌生了,著名的“一棵樹”沒了蹤影,隻見原先最高處烽火台的位置上,隱約飛起層層亭台樓閣,與秋夜的星鬥混成一團,細辨則有角翼然,在霧靄裏明滅,如神話裏的蓬萊仙境一般,好像一陣風來,那縹緲的樓閣隨時有升入霄漢的可能。這就是友人所言“蘭山公園”了吧,果然奇幻至極。由於地麵是萬家燈火的鬧市,山頂是星光灼灼的亭台,而中間部分的大荒山完全溶入了沉默的夜色,所謂山頂公園便有了天上宮闕、瓊樓玉宇似的飄遊感。我盯視片刻,覺得眼睛發酸,真不知是天宮在輕搖,還是夜氣在浮動。

我也算是到過一些地方,見過一些世麵的人了,就說夜景吧,曾登上國際飯店看上海(聽說現在該去登東方明珠電視塔了),也曾登上枇杷山看重慶,還在飛機上看過夜的法蘭克福和羅馬,但我敢說,它們盡可以其富麗或壯麗炫人,卻都不如夜的皋蘭山那麼富於夢幻之感。我早就覺得,蘭州含有某種說不清的神秘和幽邃,暗藏著許多西部的曆史文化秘密,凡隻到過西安沒到過蘭州的人,絕對不能算到了大西北;隻有到了蘭州,而且流連黃河灘,駐足皋蘭山者,才有可能摸索到進入大西北堂奧的門徑。

我從來都固執地認為,王之渙的《涼州詞》,隻能作於蘭州,而且描寫的也隻能是襟山帶河的蘭州。“涼州詞”乃古樂府慣用的詩題,並非隻能寫涼州或隻有親臨涼州者才能用它,這就猶如唐人寫“出塞”、“入塞”的詩很不少,並非每個人都非要出一回塞一樣。可是,單就這首詩的意境觀之,恐怕詩人不親自來到一個高山、長河、古城三者奇絕地扭結在一起的地方,是斷難杜撰得出來的。

我想像,王之渙是在一個早春的正午,一個假陰天,來到蘭州雷壇一帶的河穀的,他極目西眺,覺得黃河上接白雲,仿佛是從雲端掛下來的,就有了“黃河遠上白雲間”的句子出唇;再側目一看,發現身邊的孤城蘭州緊貼著崔嵬的皋蘭山,四圍群山如簇,使山愈大而城愈小,便生出了“一片孤城萬仞山”之概。當時天氣乍暖還寒,蘭州一帶的楊柳還沒有吐芽,王之渙打了一個寒噤,猛聽得有羌笛聲若斷若續飄來,心裏想,蘭州尚且如此,那涼州以西的古戰場,還不知道會怎樣的苦寒呢,遂歎息道:“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啊。我這樣解,唐詩專家可能要引經據典地起來反駁,但據我所知,隻有蘭州才具備詩中所寫的特殊地貌,往西去,甘、涼、肅、瓜四州不是這樣,沿黃河上下逡巡,濟南、鄭州、西寧、銀川等地,也都不是這樣。

蘭州這地方確乎有這種非凡氣象,黃河穿城而過,環城則是山的波濤,好似一座天然的古堡,外麵的東西不易進來,裏麵的東西也難出去,鐵桶也似的封閉。要是在西安,你會感到關中大平原的坦蕩與敞開,而身在蘭州,你就沒法不體驗一種與世隔絕的疏離感、禁錮感,連走路的步子都會放慢。從地圖上看,蘭州才是中國真正的中心。老人們常說,環繞蘭州盆地的群山是一條逶迤的巨龍,皋蘭山是龍頭,九州台是龍尾,確實越看越像。小時候,我就經常好奇地久久凝視著它,盼望著又懼怕著它會抖動頭顱。及長,漸漸知道了龍的傳說,就想,這裏是否才是中華民族真正的發祥地?惜乎隻是猜想,並無如“黃陵”之類的有史可征。但憑著直覺,我相信這是一塊神秘的土地,以前必發生過或不見史籍卻驚天泣地的事,以後也必會弄出震憾神州大地的響動。

考證起來,蘭州的曆史甚為悠久,秦置隴右郡,漢置金城郡,隋置蘭州,皆為兵家必爭之險要,到了今天,它更是西北重鎮,交通樞紐:隴海、蘭新、蘭青、蘭包諸線,均奔湊蘭州而來,交彙之後又各奔西東。川陝及沿海的貨物要進入青海新疆西藏,或青海新疆西藏的產物要運到內地,大都須經蘭州這個“瓶頸”。蘭州的得名,一說來自於夾峙著它的一山一河,即皋蘭山(蘭)和黃河之濱(洲);一說古時的蘭州四季如春,盛產蘭花,故有此名。對後一說,我有些懷疑。古蘭州府或古金城郡,其實是一個小文化圈的別稱,它還應包括河州、湟州、臨洮、循化、榆中、皋蘭等一大片青海與甘肅接壤的地麵。新石器時代著名的馬家窯文化和稍後的齊家文化,老窩都在這裏,前者因臨洮的馬家窯而得名,後者因廣河縣的齊家坪而得名,你想找最地道的三足鬲和魚紋盆,恐非此地莫屬。曾使舉世驚愕,眾學者爭執不休的“舞蹈紋彩陶盆”,即出土在這個文化地帶。此盆也確實奇特得很,盆沿上的舞者,咱們的老祖宗們,頭上之飾物似為發辮,披於腦後,而下體之物,就很像男性生殖器,舞者裸體而踏跳,奔放恣肆,性器官非常之突出,這就不能不使學人們大費猜詳,一定要破譯它的意義了。列祖列宗,你們何以豪放如此?它的筆勢、動感、構圖、線條均出奇的成熟,卻出自五千年前的先民之手,怎不令人驚異。

所以,蘭州是封閉的、沉滯的,但又是雄渾的、放肆的。不信,你往黃河老鐵橋上一站,南望皋蘭山,北望北塔山,下望黃河那並不張揚卻又深不可測的渾濁漩流,會感到一種山與河暗中較勁的張力,或蒙克繪畫中才有的緊張感,據說現在的黃河冬天也不結冰了,於是不存在解凍問題,但在我小時候,看春天的“開河”,那刺激不亞於驚雷奔電,若是一個人獨立河邊,或會被它駭人的氣勢嚇得戰栗。看啊,一塊塊碩大的排冰,像一個個滿懷仇怨、衝鋒陷陣的生靈,互相追逐著、撞擊著,那高揚著手臂的冰塊殺過來了,那低頭衝刺的冰塊迎上去了,時而驚天動地的轟鳴,時而粉身碎骨的呻吟,有的冰塊狂暴得簡直要撲到岸邊來捉你,於是冰水都濺濕了你的棉鞋。四野岑寂,整條大河猶如低吼著的、廝殺不斷、屍橫遍野的戰場。夜幕降臨,就益發駭人心目。這不由讓人想起《吊古戰場文》裏河水縈帶,群山糾紛,聲析江河,勢崩雷電一類的句子,遙想發生在著名的蘭州河穀裏的無數部落之間、宗教之間、民族之間、政治集團之間、階級之間的征戰和殺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