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蘭州第三天的深夜十二點左右,機緣來了。我們看完秦腔回來,司機小馬忽然說,你不是想上皋蘭山嗎,走。我以為小馬在開玩笑,半夜三更的,找死啊。然而,說話間車已竄出鬧市,箭鏃一般沿伏龍坪逶迤直上了。此時,不見有下山的車,夜在前方展現出一個龐大黑影,黑影的頂端有點點燈火在夜氣裏浮遊,極為緲遠。我們的汽車便向著這黑絮般的夜和星星似的燈奮不顧身地撲去,我想它遠看一定像一粒螢火蟲罷。雖然疾馳的車子左麵不斷閃出鬧市燈海,我哪裏顧得上細看,隻是屏住氣,死死攥住扶手,直到攥出滿手的汗。我決不是一個膽小鬼,走過很多夜路,但我要說,像這樣緊偎著絕壁,下望著夜市,一邊是命如懸絲,一邊是賞心悅目,將死亡與閑適奇妙糅合的地方,在任何一個都市也難覓到。
驀然間,一九四九年八月的皋蘭山重現在眼前,我又看見馬步芳的騎兵沿山上臨時公路晝夜轉移。從山下仰望,可以清楚看見山腰間黃塵滾滾,萬馬攢動,每隔五分鍾光景,必有一匹馬同騎兵一起被擠翻下來,那隻能是當場摔死。那時,不及六歲的我,就專門癡癡地清點著摔死者的人數。蘭州戰役是著名的惡仗,皋蘭山支脈狗娃山戰役,在戰史上也很有名。我在一份材料上看到,當馬家軍一敗如水,土崩瓦解時,馬步芳神情黯然地對其子馬繼援說過,我們由當初的十幾個人,發展到現在的十幾萬人,又由現在的十幾萬人,回到原來的十幾個人,真是天意難測啊。他好像懷著一種對自身命運和地域文化的秘密無力索解的遺恨。
的確,在西部,有些事是很邪乎、很不可思議的,譬如,河州有個叫而摩尼溝的荒遠村落,你可能連聽都沒聽說過,它竟然培育並輸送了近代以來統治西北的一大串政治首腦,尤其是主宰青、寧的所謂“西北五馬”,除馬鴻逵係河州另一村莊人,其餘的皆出其裏,而耀武揚威了幾十年的“馬步芳軍事集團”,最早也從這裏起家。不過,這一切都與一個名叫馬占鼇的人聯係在一起。此人名聲並不特別彰顯,但所起作用極大,他實在是西北的一個幽靈,少數幾個改變過西北史的人之一。由於張承誌的《心靈史》,人們愛談哲合忍耶,其實更應注意的也許是馬占鼇。如果說,哲合忍耶的領袖馬明心作為一種精神象征是偉大的,不可企及的,那麼,叛變者馬占鼇作為一種精神象征則是無節操的、投機的、陰鬱的。然而,可怕的是,曆史在很長的時期裏,竟然選擇了、肯定了、袒護了馬占鼇式的自全之策。這就不能不令人深長思之。
馬占鼇原是河州摩尼溝的一位回民領袖,又是一位道行頗高的阿訇,主要活動在滿清同治年間。由於他抑富濟貧,敢作敢為,曾在民眾中享有很高威信。麵對左宗棠的血腥鎮壓,他曾高張義旗,在新路坡一役中,巧施“黑虎掏心”戰法,打得左宗棠部損兵折將鬼哭狼號,潰不成軍。他的軍事奇才,使左宗棠驚駭萬分。就在他的反清事業如日中天,人望幾達頂峰之際,他突然提出降清的叛主張,不免驚呆了他的戰友。他先是派遣本族的十公子到左營投誠,繼而他自己披戴枷鎖親到左營請罪,並為滿清的征剿和屠殺出謀畫策,於是深得左氏的器重與賞識,那醜態很像洪承疇、錢謙益之流。但曆史好像並沒有懲罰這個叛徒,反而由此奠定了他的家族基業,開創了一個馬氏家族統治甘、青、寧的漫長時代。有篇文章說得好:“惟河州的馬占鼇不但無災無害地善終,而且由於他的青雲直上,形成了此後七八十年軍閥割據的局麵,這種離奇的情況,一方麵表現出馬占鼇投機取巧、工於心計,另一方麵也說明了清朝以回製回政策的毒辣”馬培清《馬占鼇的反清與降清》。我感到,馬占鼇其人雖已湮沒無聞,但他那保守與狡黠、愚昧與精明相結合的消極的智慧,他的家族門閥利益至上的頑固意識,作為一種具體化的地域文化精神,是否並未完全散盡,至今還想在暗中挽住曆史的腳步呢。
過去常說陝甘不分家,又說青甘不分家,它們其實代表著兩種不同的傳統。陝甘傳統中含有較多開放的、向內地文明靠攏的因素,但它卻柔弱、蒼白,青甘傳統帶有更為封閉、蒙昧、保守的遊牧文化色彩,但它獷悍、蠻勇,更富於生命強力。青甘傳統的實質是封建化、家族化、門閥化,當年馬步芳、馬鴻逵們的用人,就曾有“甘、馬、回、河”之說,必須是同教門、同地域、同家族之三同者,方可信用。近代以來到建國之前,蘭州似經曆了從陝甘傳統向青甘傳統的倒退,直到解放後,這一倒退的態勢才被遏製了。但這種封閉性,作為一種惰性的地域文化心態,一旦成形,要改造就恐非一夕之功。
十五公裏提心吊膽的險路總算跑完,這輛無畏的汽車也終於在山頂的平壩上歇了腳,車裏的幾個人全都汗津津的,氣咻咻的,好似狂奔的不是車而是人,大家相視而笑,笑意中藏著曆險後的慶幸和寬慰。“看哪”,誰向山下遙指,緊張立刻轉化為興奮,發出一片驚呼。就在我們眼底,呈現出一片狹長的、璀燦的、深邃的燈光之海,宛若顛倒了的銀河。燈光有白的、黃的、藍的、橙的、紅的,各個閃動著慧眼,於是,它們湧動著、呼吸著,如同有生命的潮汐。蘭州並未睡著,愈是暗夜,它愈是光彩射目。黃河呢,這白晝奔騰不息的長龍莫非躲起來了?不,在兩岸長串燈光的夾峙下,明顯地有一條“黑河”,那就是她。我推想,在她的深淵,一定奔湧著黑色的、凶險的波濤吧。這時我才留意到,天上的星宿離我們極近,大有“捫參曆並仰脅息”之感,再轉身向南望去,好不嚇人,但見夜暗裏蹲伏著無數弓起脊梁的巨獸。同行的甘肅作家王家達告訴我,那是比皋蘭山更高的馬含山峰群,要在黃昏時辰看,別是一種闊大氣象。
夜深沉,寒氣襲人,我卻佇足山頂不願離去。我在想,對蘭州來說,皋蘭山無疑是它的見證。四十六年前,馬家軍企圖憑借天險負隅頑抗,終究不敵,蘭州遂告解放,現在,古龍要徹底翻身了,古城要跨進現代化的門檻了,人們幹脆在皋蘭山頂建起公園,這太有挑戰性和想像力了,一條龍緊鎖蘭州的曆史結束了,人們已擒住了龍頭,真正的馴化自然的時代開始了。我猛然覺得,此刻我登上的何止是山的峰頂,實乃一種精神境界的峰巒。回頭一瞥,心頭一驚,更高的馬含山在黑暗中默默注視著蘭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