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詩文選萃 (三)以青木川為題材的小說信息(3 / 3)

三老漢揉了揉鼻子閉著眼說,……魏老爺的腦袋碎了,像敲開了的瓜,紅的白的飛了一大片,一股腥氣。

魏漱孝說,沒有碎,打了個窟窿。你哪裏有我看得準,我就在他的近前,相隔不到十步,人家押著他從我身邊過的時候他還看了我一眼,跟我說讓我替他收屍。

鄭培然說,魏老爺的脖子是讓繩子勒著的,連氣也喘不出,怎能說讓收屍的話。

魏漱孝說,我是從他眼神裏看出來的。人到了那個時候,眼睛也是會說話的。

魏元林說,沒錯,魏老爺的腦袋是炸開了的,當兵的一抬手,魏老爺的身子就撲出去了,腦袋嘩啦散了,不光是我,許多人都看見了,五十年代解放軍用的槍都是炸子兒,哪裏像現在,美國跟伊拉克,突突突十幾個洞洞,血都不出,槍裏都含著激光呢。

鄭培然說,我記得,給魏老爺收屍的不是解苗子,是中學的謝校長,謝靜儀。

幾個老人突然都不說話了,周圍死一般的寂靜,一隻蜜蜂嗡嗡地飛,繞過這個老漢的頭,又飛向另一個的脖項,停在某人的夾襖上,被旁邊的人轟起,驚恐地飛走了。

魏漱孝說,收屍的是解苗子,沒錯,她拿了一打棉紙,等在旁邊,槍斃完了,她就把捆她男人的繩子解開,把腦袋用紙包了,包了有二十幾層,那血還往外滲。後來是我和中學王建英王老師一塊兒搭手把魏老爺抬到棺材裏去的,當時魏老爺的手還是暖的,軟軟的。

鄭培然說,解繩子、包腦袋都是謝校長做的,裝鹼完魏老爺她提著箱子就走了,跟鎮上人連招呼也沒打。在鎮北頭路邊青木樹底下,青女的媽還見到了她,青女媽說校長走啊?謝校長點點頭,話也沒說就走過去了。

魏漱孝說,哪裏喲!謝校長是開公審會前走的,走的時候.幾個女生去送,依依不舍的,在青木樹底下遇到了青女的媽,青女媽說,校長走啊?謝校長點點頭,就坐上了一頭等在那裏的青騾子,跟大家揮手告別。說,i

will be with youforever!(我永遠和你們在一起)鄭培然說,不是謝校長說i will be with you forever,是你現在想說i

will be with you forever,你的英語課什麼也沒記住,就會這一句,老想找機會表現一下,上次跟縣裏來檢查退耕還林的幹部座談,你說的也是i

will.魏漱孝說,哪個撒謊哪個是龜兒子,不信你問解誌絕去,當時他也在樹底下!

鄭培然說,解誌紜死了三年了,我問鬼喲。

三老漢說,你們都記錯了,走了的是劉芳,謝校長哪裏走了,謝校長一直留在了青木川。

幾個老漢都用異樣的眼光看著三老漢,把三老漢看得有些發毛。魏元林說,你說沒走,誰個見她了?

三老漢看了一眼周圍人說,這個不好說,一開始就答應了校長,不往外說的,到死也不能說。

是解苗子料理的魏老爺後事,魏家的事,那時候,除了解苗子,沒人敢插手。

……魏老爺前後娶了六個老婆,到最後剩了解苗子,響槍的時候她在場外遠遠地站著。

許忠德說,不是六個是五個,謝校長不是魏老爺的老婆,你們不要胡安。

許忠德把目光轉向了鄭培然,鄭培然點頭說是。

魏漱孝卻說魏老爺和謝校長結婚他還喝了喜酒,有人送了匾。魏元林說,曠男怨女,見了麵滾到一處是自然的,魏老爺不是聖人,謝校長也不是天上仙女,就算是仙女,也還下嫁了地上的牛郎,難道謝靜儀比仙女還高貴?謝靜儀不傻,不賣身投靠她在魏老爺的眼皮底下就活不下去,投靠了又有辱斯文,這裏麵有個知識分子的麵子問題,和魏老爺明修棧道,暗度陳倉,不即不離地相處,這正是謝靜儀的聰明之處。聽樊大夫後人說,解放前夕,校長懷了魏老爺的孩子,請樊家祖父給看過,後來生了個小子,謝靜儀親自抱到山外去養了,再沒回來。魏老爺要是不被槍斃,現在會住到城裏當太爺了,他才不稀罕青木川這窮山惡水。

許忠德說要是這樣就好了,可惜不是,三老漢也說魏元林在胡說八道,鄭培然幹脆咕嘟了一句英文“absurdity”.旁邊聽龍門陣的後生們瞪了眼睛,abs是什麼意思?怎的從老頭子們嘴裏出得那樣順溜?如今的後輩們不要說abs……,連漢語拚音字母也認不全,那些個元音、輔音,有幾個能全念下來。同樣是青木川的人,過去有人竟然娶過六個老婆,六個女人,花朵一樣,乖乖,怎麼消受!有誰說,魏富堂的六個老婆準是連搶帶騙,強行霸占,用非法手段弄來的,讓那些可憐的女人們在深宅大院裏終日以淚洗麵。老漢們說,魏老爺的老婆個個都是大家閨秀,有兩個還是西安進士府第的千金,一對豔麗的姊妹花,嫁到魏家,她們個個心甘情願!

後生們還是不能相信,老實得近乎笨拙的山裏人,還出過如此精湛的人物,竟把西安的金枝玉葉拐帶來了,可是現在,他們連廣坪的女子都娶不到手,廣坪是離青木川最近的一個鎮,青木川離縣城130公裏,廣坪離縣城123公裏,因為比青木川離城市近7公裏,就高傲了一大截子,廣坪女子都往縣城嫁,不向青木川方向來,使青木川後生們的自信很是受到挫折。老先輩娶媳婦動輒便是西安的,還一下兩個,進士的閨女,如今誰要是能將西安哪個廳局長的姑娘娶到青木川來,別說兩個,就是一個也是做夢!青木川說它不行就不行了,跑了風水還是怎的,青木川的人怎跟黃鼠狼養兒子似的,一代不如一代,一窩不如一窩了呢?後生們一想這事,便是氣短。

後生們咽了咽口水不再說話,他們向往著進士的閨女,向往著白哲的香水一般的城裏女子,那樣的女子,壓在身底下,一定比豆腐還要柔軟,比鰓魚還要光滑,用不得使勁搗就化了,化成了一攤水,散在床上,那些嬌慎輕柔山裏女人永遠學不會,他們極清楚,這樣的女子絕對不是他們這些土豹子所享用的,這樣的女子是為城裏那些大官們,那些有錢的老板預備的,居住在深山,使他們覺得自己從起跑線上就遜了一籌,思想觀念跟不上發展,在外人跟前常常是唯唯地縮,這是從胎裏就帶來了,盡管在自家屋裏,在方圓幾十裏的山林之內,他們豹子一樣地勇猛,所向披靡地活躍在林莽之中,但土豹子那個土字是絕難去掉的。向往著山外的一切,模仿著山外的一切,卻常常地落伍,常常地走樣。比如山外人開始用紙擦嘴的時候,他們才學著用紙擦屁股。

這天,在魏富堂話題談論結束時,許忠德老漢向大家提供了一個重要信息,在青木川工作過的解放軍三營教導員馮明要回來訪舊。1950年,為殲滅胡宗南在陝南殘餘部隊,人民解放軍19軍171團抽調三營官兵開進了青木川地區,接收地方武裝投誠,剿匪保衛新政權,後來一部分幹部留下參加了土改工作,負責人就是馮明,應該說馮明跟青木川的人是相當熟悉的。聽到這個消息,後生們很興奮,他們對當年的解放軍教導員很向往,後生甲說聽名字很像個有文化的軍官,一定像電影裏的人物,斜挎盒子炮,穿著黃軍裝,打著綁腿,濃眉大眼,英俊瀟灑,站在大石頭上,背靠青山,胳膊一揮,張嘴便是“同誌們……”

後生乙說,那不是馮明,那是家裏的郭建光。老精英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似乎被這突兀的“回來訪舊”打蒙了。半天魏漱孝說,誰來負責接待……

三老漢說,這還用問,肯定是鎮上出麵,人家馮教導員是離休了的大幹部,規格是一定得有的,縣上、地區得派專幹陪著,司機、廚子、秘書、大夫後頭跟著,說不準還得派一個班的警衛。

魏元林說,國家二級警衛是一定得有的,到時山路各路口都得派上武裝警察,公安局得提前派狗到青木川來聞,看有沒有炸彈藏著。

許忠德說,現在青木川沒有土匪了,派啥子警衛?馮明這次來青木川,打了招呼說是私人性質,不帶隨員,不驚動地方,就讓他的女兒陪著,下來走走看看。

魏漱孝說,馮的歲數可不小了。

許忠德說,跟我同歲,屬龍,七十六。

……城裏人經不住老,走道怕是要打晃了。

……走了幾十年,他還想著青木川……

……他怎能忘記這兒,他忘了哪兒也忘不了這兒,他的對象林嵐,就是在這兒死的!

……那是個漂亮女人,可惜命短。她下巴太尖,紅顏薄命就是說的這樣的下巴。

鄭培然說,林嵐的死跟長相沒關係,她是為革命犧牲的,劉胡蘭一樣的烈女,萬古敬仰。

許忠德說,“為革命犧牲”,好久沒人說這個話了,聽起來耳生得很。

魏漱孝說,陪著來的女子一定是馮明後來的女人生的,大半也是個官。

許忠德說,這女子叫馮小羽,是個寫小說的。

一時老的小的立刻一齊搖頭,都說沒聽過這個名字,至少這個名字沒弄出《水滸》、《西遊記》那些個讓人記得住的東西。

魏漱孝說,作家就是一個吃飽了撐的的工作,大官的女兒幹這樣的工作是理所當然,就像青木川的女孩嫁人種地燒火養娃娃一樣自然。

精英們對馮明沒有過多談論,不是不想談,是沒什麼可談,50年的距離太遙遠,他們一時還沒有找到銜接的點,不像日日議論的魏老爺,誰起個頭大夥就能接下去,老鼠拖鍁,越拉越有分量,能拉扯出很實在的內容。他們對馮明的了解就是那麼一段,馮明如一顆明亮的星,照亮了青木川的山山水水,在青木川掀起了衝天巨浪,又很快撤離了,把漫長的日子留給了他們。1952年,槍斃了魏老爺,沒過半個月,馮明就離開了青木川,這個使青木力{改天換地的重要人物在青木川人的印象中竟然是模糊的,連綴不起來的,飄蕩在半空的,不是青木川的人忘恩負義,是有點兒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慷夾裹其中,讓人不知如何掂起。

馮明到青木川來是既定的事,許忠德的孫子是地區的新聞專幹,消息絕對準確,許老漢輕易不說什麼,隻要說了,百分之百不會錯。老漢們開始咳嗽、抽煙、開始閉著眼睛想心事,濕潤的風從橋那邊一陣陣吹過來,把老漢門的鼻子弄得都有點兒癢癢。

鎮政協主席張保國低著頭匆匆從宅院門口經過,許忠德咳嗽了一聲,張保國立刻打轉身,陪著笑臉走過來。張保國是當地人,住在鎮南頭,父親張文鶴是個本分的種田人,在世的時候和台階上的精英們一樣,也是“眾議院”的“議員”,所以在精英們麵前張保國隻有恭敬聽命的份兒,不敢有一點兒造次。張保國謙恭地跟每一位“議員”都打了招呼,掏出煙給“議員”們一一散發。許忠德看了看手裏的煙,慢悠悠地說,軟“中華”張保國趕緊說昨日在縣上開會,是人家的招待煙,會完了,他就把煙順兜裏了,不抽白不抽,剩在桌上還不知便宜了哪個小子。許忠德問縣上開的什麼會,用這樣的高檔煙。張保國說是招商洽談會,有不少外來的人參加,還有一個日本人,那個日本人對青木川挺感興趣,要來考察。

魏漱孝說,鬼子要1939年他們沿漢江往上打了幾回,都沒打進來,這回倒好,我們要敲鑼打鼓地歡迎了,還給預備了“大中華”。

張保國說,敲鑼打鼓倒不必要,考察就是看看,轉一圈,事情成不成兩說著,這次來的日本人跟過去的日本人也不一樣,是友好來了,改革開放,首先咱們的頭腦得開放,人家來了,千萬不敢鬼子鬼子地叫,國際影響著呢,人家要是反映到外交部去,兩國為這個翻臉,打起仗來,咱們青木川鬧的亂子就大了。

鄭培然說,你龜兒子倒會說笑話,哪個肯為我們青木川打仗喲。魏漱孝問鬼子什麼時候進村,張保國說就這一兩天。

後生們比老人對日本人更感興趣,他們從來沒見過外國人,想不到,老外就自己送上家門來了,真是托改革開放的福,在家門日就能看到東洋景。有誰說在漢中看過一場電影,薑文演的,叫《鬼子來了》,鬼子騎著高頭大馬,吹著洋鼓洋號,東張西望,不可一世。這回,鬼子真來了,到深老林來了。

三老漢說,日本人沒什麼好看,跟咱們長得一樣,愛說“死啦、死啦”和“咪西、咪西”,不似歐洲人,頭發是金的、,眼睛一隻綠一隻藍,鼻子高得親嘴也困難。

年輕人說,鼻子高才親得美。波斯貓的眼睛也是藍和綠。魏漱孝說,鬼子拉的屎比咱的還臭,因為他們愛吃奶油。後生們問奶油是什麼東西,三老漢讓後生們回去問他們的媽,他們的媽奶水裏都有油。

(《青木川》共7章27萬字,即將由太白文藝出版社出版,這裏節選的是第一章第一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