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 仇大娘(3 / 3)

他回家告訴了母親,母親很驚訝,認為這是不祥之兆。從此才知道魏名很陰險;但是由於在凶險之中得到了好事,也就放在一邊,不去和他結仇,隻是警告兒子,以後離他遠遠的,和他斷絕來往罷了。過了幾天,公子又派人向母親轉達許親的心意,母親始終不敢答應。仇大娘答應了,馬上請兩個媒人送去了聘禮。不久,仇祿就被公子接到家裏做了女婿。過了一年多,仇祿考中了秀才,才子的名聲顯赫一時。內弟長大成人以後,對他的尊敬稍微差一點;他就火兒了,領著媳婦搬回家裏。這時候母親已經能夠拄著拐杖下地走路了。一年又一年地依賴仇大娘給經管家業,房子也完好無損。新媳婦回到家裏,丫鬟仆婦黑壓壓的一大群,也就很有世家大戶的風度了。

魏名看見人家的生活好到了極點,嫉妒心越來越深,惱恨沒有可鑽的空子,就勾結一個逃避賦稅而犯法的滿族人,誣告逃避的錢糧窩藏在仇祿家裏。清朝初年立法最嚴,依照法令,把仇祿流放到關外。範公子上下行賄,托人說情,僅使蕙娘免於流放;田地和財產,統統被官府沒收了。幸虧仇大娘拿著分家的文書,挺身告狀,據理力爭,新增加的幾頃良田,統統掛在仇福的名下,母女二人才得到安居。仇祿自料再也不能回來,就寫了離婚書,交到嶽父家裏,自己孤單單地走了。

往北走了幾天,來到京城北麵,在飯館裏吃飯。有一個要飯花子,在門外驚慌不安地走來走去,相貌很像他哥哥;去到跟前一打聽,果然是他哥哥。他就把自己的遭遇告訴了仇福,哥倆心裏很悲痛。他解開內衣,分給哥哥幾吊錢,囑咐哥哥,叫他回家。仇福流著眼淚,接過銀子,告別走了。

仇祿到了關外,在一個將軍的帳下作奴仆。因他是個文弱的書生,就讓他主管收支帳目,和許多仆人同吃同住。仆人們盤問他的家世,他全都告訴了大夥兒。其中有個人驚訝地說:“你是我的兒子呀!”原來仇仲被強盜虜去以後,起初給強盜家裏放馬,後來強盜投誠了,就把他賣給了滿人,跟著主人屯兵關外。仇仲向仇祿詳詳細細地講了一遍,才知道真是父子。兩人抱頭痛哭,滿屋子裏的人也都為父子相逢掉下了辛酸的眼淚。哭完以後,仇仲氣憤地說:“逃避賦稅的人是個什麼東西,竟敢欺詐我的兒子!”因而就流著眼淚報告了將軍。將軍就讓仇祿代理文書;並給一位親王寫了一封信,交給仇仲進京去找親王。仇仲到了京都,等親王的車駕出來,便先投了喊冤的狀子。親王給他宛轉求情,才得到昭雪,命令地方官給贖回田產,退還給仇家。仇仲返回來以後,父子都很高興。仇祿詳細詢問父親現在的家口,打算給他贖身,這才知道父親入了滿籍以後,換了兩房妻子,都沒有留下孩子,當時正是光棍兒一個人。仇祿就捆起行李回家了。

起初,仇福別了弟弟回到家裏以後,進門就跪在地上。仇大娘陪著母親-坐在堂上,拿著棒子問他:“你若願意挨打,就可以暫時留下你;不然的話,你的田產既然敗壞光了,也就沒有你吃飯的地方,請你仍然走開吧。”仇福痛哭流涕地跪在地上,表示願意挨打。仇大娘扔了棒子說:“賣了老婆的人,不值得懲罰。但你從前的案子沒有注銷,再若犯了,應該把你送到官府去。”說完就派人去告訴薑家的女兒。薑氏罵著說:“我是仇家的什麼人,竟然派人來告訴我!”

仇大娘一次又一次地向仇福轉告這句話,故意嘲笑他,他很慚愧,大氣也不敢出。他在家裏住了半年,仇大娘雖然給他供吃供穿很周到,但是卻像養個仆人似的,隨便支使他。他辛辛苦苦地勞動著,毫無怨言;托他拿錢出去辦事情,他在錢財上總是一絲不苟。仇大娘觀察他沒有二心了,才稟告母親,請求再把薑氏接回來。母親推測,破鏡恐怕不能再圓了。仇大娘說:“不對。她如果甘願侍奉兩個丈夫,怎能自己製造自殺的災難呢?受了那麼大的委屈,不能不有這樣的憤恨罷了。”說完就領著弟弟,親自去負荊請罪。

嶽父嶽母很誠懇地譴責仇福。仇大娘大聲嗬斥他,叫他直挺挺地跪在地上,然後請求見見薑氏。仇大娘再三再四地請求,薑氏藏著躲著,堅決不出來;仇大娘把她搜出來,硬給拉了出來。薑氏指著仇福又唾又罵,仇福熱汗直流,羞得無地自容。薑母這才把他拽起來。仇大娘問她回去的日期,薑氏說:“過去受到姐姐的很多恩惠,今天接受你的意見,怎能還有二話呢?隻怕不能保征他不再賣我!況且夫妻的恩義已經斷絕了,還有什麼臉麵和黑心的無賴家夥共同生話呢?請你另外給我準備一間房子,我回去侍奉年老的婆母,比削發當尼姑強一點,我就滿足了。”仇大娘替弟弟辯白,說他已經悔過了,約定明天派人把她接回去,然後就告別了。

第二天早晨,派一乘轎子把她接回來,母親迎出門外,跪著迎接兒媳婦。薑氏也跪在地下,婆媳二人放聲大哭。仇大娘把她們勸住了,置辦酒席,全家慶賀,叫仇福坐在桌子旁邊。自己拿起酒杯說:“我苦苦地進行鬥爭,並不是為了自己的私利。現在弟弟悔過自新了,貞節的媳婦又回來了,我請求把帳簿交還給你們;我是空著身子來的,仍然空著身子回去。”夫妻二人都離開了席位,臉都變了顏色,跪在兩旁,痛哭流涕地哀求她留下,她才留下了。

過了不久,昭雪的命令下來了。不幾天工夫,田產和房子也統統歸還了原主。魏名大吃一驚,不知這是什麼原因,惱恨自己再也沒有別的辦法可使。恰巧趕上西鄰失火,他假口去救火,偷偷把燒著了的苫房草扔到仇祿的房子上,又趕上狂風大作,火勢漫延,幾乎把所有的房子都燒光了;隻剩下仇福居住的兩三間房子,全家人賴以團聚,擠在裏麵住著。不久,仇祿回來了,全家相見,悲喜交集。

當初,範公子接到離婚書的時候,拿去和蕙娘商量。蕙娘痛哭流涕,把離婚書撕個粉碎,扔到地下去了。公子聽從她的意誌,不再逼她改嫁。仇祿回來以後,聽說她沒有改嫁,便很高興地去看望嶽父。公子知道他家受了火災,想要把他留在家裏;他不同意,就告辭回去了。幸虧仇大娘儲存一些錢,便拿出來重修燒掉的房子。仇福扛著鐵鍬去修造房子,挖開地麵,看見一窖銀子,晚上和弟弟一起挖掘,挖出一個用石頭砌的池子,方圓足有一丈多,裝了滿滿一窖白銀。於是就召集工匠,大興土木,一座座樓房平地而起,輝煌壯麗,好像貴族的後代。

仇祿感激將軍的恩義,備下千金前去贖買父親。仇福請求自己去,因而就打發一個健壯的仆人,幫他一起去。仇祿就去嶽父家,把蕙娘接回來了。不久,父親和哥哥一同回來了,全家歡騰雀躍。仇大娘自從住在娘家以後,禁止兒子來看望她,是怕外人說她有私心。現在父親既然回來了,她就堅決告辭,要回家去。哥倆很不忍心。父親就把家產分成三份,一個兒子得到一份,女兒也得到一份。仇大娘堅決推辭。哥倆都流著眼淚說:“我們若是沒有姐姐,哪有今天呢!”她這才安下心來。派人去招呼兒子,把家搬來,住到一起。有人問她:“你們是異母兄弟,你為什麼竟然這樣關心呢?”她說:“隻知有母而不知有父的人,隻有禽獸才是這個樣子,作為一個人,怎能仿效呢?”仇福仇祿聽到這句話,都流下了眼淚。打發工人修理她的房子,修得完全和自己的一樣。

魏名暗想,這十幾年,越是給人送去禍患,人家越是得到幸福,心裏很慚愧,也很後悔。又仰慕人家很有錢,想要兩下和好,就以慶賀仇仲歸來作為進見的階梯,備下禮物,前去探望。仇福想要拒絕;仇仲不忍傷了他的麵子,就收下了雞酒。他送來的小雞用布條捆著兩條腿,小雞跑進了灶坑;灶火燒著了布條,它又跑出來趴在柴禾堆上,僮仆丫鬟雖然看見了,也沒留心腿上的布條。不一會兒,柴堆失火,燒著了廚房,全家都很驚慌。幸虧人多手眾,不一會兒就撲滅了,但是廚房裏所有的東西都燒光了。哥倆都說這家夥是個不祥之物。後來,趕上父親的壽誕日,魏名又牽來一隻羊,向父親贈送壽禮。退也退不回去,隻好把羊拴在院子裏的樹上。晚上有個僮子被仆人打了,氣憤地跑到樹下,解下拴羊的繩子吊死了。哥倆歎氣說:“他送來的福氣,不如他送來的禍患哪!”從此以後,魏名雖然總來獻殷勤,卻不敢收一寸一縷的東西,寧願拿出很多金錢去酬謝他。後來,魏名到了老年,窮得成了乞丐,仇仲時常周濟他布匹糧米,以德報怨。

異史氏說:“哈哈!老天爺對人的奇特待遇,總是不由人哪!越是仇恨人家,人家越是得到幸福,那些對人尋機詐騙的家夥,很沒有意思了。但是按受他的敬愛,反而招來了禍患,不是更奇怪嗎?由此可知,用不正當的手段得來的東西,一捧也是肮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