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 仇大娘(2 / 3)

異史氏曰:“噫嘻!造物之殊不由人也!益仇之而益福之,彼機詐者無謂甚矣。顧受其愛敬,而反以得禍,不更奇哉?此可知盜泉之水,一掬亦汙也。”

【譯文】

仇仲,山西人,忘了他住在哪府哪縣。趕上天下大亂,他被強盜虜去了。兩個兒子,仇福和仇祿,年歲都很小;後老婆邵氏,撫養兩個孤兒。他遺下的產業,母子三人僥幸還能得到溫飽。但是年年受災,橫行不法的人又來欺負他們,吃住就沒有保障了。仇仲的叔叔仇尚廉,認為邵氏改嫁有利可圖,一次又一次地勸她,但邵氏發誓守節,毫不動搖。仇尚廉背著她寫了賣身契,賣給一個大戶人家,想要逼她改變不嫁的意誌;關節已經通好了,別人卻一點也不知道。同村有個名叫魏名的家夥,素常很狡詐,和仇家積有私仇,都到了不能相容的程度,事事都想進行誣蔑和陷害。因為邵氏寡居,他就造了很多流言蜚語,敗壞邵氏的名聲。大戶人家聽到這些流言,嫌她德行不好,就沒有娶她。

過了一段時間,仇尚廉的陰謀和外來的流言蜚語,邵氏逐漸聽到了,一口冤氣結在胸膛,氣得天天流淚,四肢逐漸麻木不仁,就臥床不起了。仇福剛到十六歲,因為沒有人縫縫補補,就急急忙忙地給他完婚。媳婦是秀才薑屺瞻的女兒,很賢惠,也很有才能,一切事情都靠她經管。從此以後,生活用度逐漸富裕起來。就讓仇祿跟著老師讀書。

魏名心裏很嫉妒,表麵上裝得很友好,一次又一次地招呼仇福到他家裏喝酒,仇福便把把當成可以信賴的心腹之交。魏名乘機挑拔。告訴他說:“你母親病廢了,不能管理家人的生產;弟弟坐著吃閑飯,什麼活兒也不幹,你們賢良的夫妻,為什麼給人當牛做馬呢!而且弟弟娶媳婦,還要耗費大量的金錢。我為你打算,不如早早地分家,那就窮在弟弟,富在你們了。”

仇福回到家裏,和媳婦商量;被媳婦斥了一頓。他禁不起魏名天天微言微語的影響,便受了迷惑,直接把分家的心思告訴了母親。母親很生氣,把他臭罵了一頓。他心裏更加怨恨,就把金錢和糧米看成別人的東西,隨便糟蹋。魏名又乘機引誘他,和他賭博,倉庫裏的糧食逐漸被他盜空了,媳婦知道了也不敢說。等到斷糧以後,母親驚訝地詢問原因,才把實情告訴了母親。母親很氣憤,但又拿他沒有辦法,就和他分家另過。幸虧薑家女兒很賢惠,早晚都給母親燒火作飯,和往日一樣地侍奉著。

仇福分家以後,更沒有顧忌了,便大肆進行嫖賭。幾個月的工夫,田產統統償還了賭債,母親和妻子都不知道。他把財產全部輸光以後,想不出別的辦法,就想立下出賣妻子的文書,以便向人借款,但是苦於無人接受。同縣有個趙閻羅,本是一個漏網的江洋大盜,橫行一鄉,所以不怕仇福說話不算數,很慷慨地把錢借給了他。他拿到借款以後,幾天又輸光了。他心裏很猶豫,想要違背出賣妻子的信約。趙閻羅瞪著眼睛威脅他。他嚇得要死,就把妻子騙出來,交給了趙閻羅。魏名聽到這個消息,心裏暗自高興,急忙跑去告訴薑秀才,一心想要姓仇的傾家蕩產。薑秀才火兒了,就去縣裏告狀。仇福最怕打官司,聽到消息就逃走了。

薑家的女兒到了趙家以後,才知道被女婿出賣了,便號啕大哭,一心隻想尋死。起初趙閻羅安慰她,她不聽;接著就威脅逼迫她,她罵得更凶;趙閻羅火兒了,便用鞭子抽她,她始終不肯屈服。並且拔下簪子,刺進自己的咽喉。趙閻羅急忙搶救,已經穿透了喉管,鮮血直往外流。趙閻羅急忙用絲綢給她纏住,還希望慢慢地想法挫敗她的意誌。第二天,捕人的傳票已經到了,趙閻羅顯得很強硬,根本沒有放在心上。縣官察看薑女的傷勢很重,命令衙役狠狠拷打趙閻羅,衙役你看我我看你,誰也不敢動刑。縣官很早就聽說趙閻羅十分橫暴,到此更加相信無疑,便勃然大怒,喊來自己的家人,立刻把他亂棒打死。薑秀才就把女兒抬回了家裏。自從薑秀才告狀以後,邵氏才知道仇福的無德行為,一氣之下,幾乎哭死,病情更加沉重了。當時仇祿隻有十五歲,孤孤單單的,主持不了家裏的事情。’

從前,仇仲有一個前妻的女兒仇大娘,嫁到很遠的一個府裏。她為人剛強,性如烈火,每次回到娘家,如果送給她的東西滿足不了她的心願,她就頂撞父母,常常是憋了一肚子氣才往回走,所以仇仲對她很惱火;又因為路途遙遠,就好幾年也不回娘家看望。邵氏病危的時候,魏名想要把她招呼回來,挑撥她爭奪仇家的家產。恰好有個商販,和仇大娘住在一個村子裏,就托他給大娘傳話,而且說了一些能打動她的話,叫她知道娘家有利可圖。

過了幾天,仇大娘果然和小兒子一起來了。一進門,看見年幼的弟弟在侍奉病重的母親,情景很慘淡,心裏不由一陣酸痛。她就打聽仇福哪裏去了,仇祿就把實情完全告訴了她。大娘一聽,氣塞咽喉地說:“家裏沒有大人,就任憑人家躁躪到這個樣子!我家的田地財產,怎能讓賊子騙去呢!說完就下了廚房,燒火作飯,先供母親吃,然後招呼弟弟和兒子一起吃飯。吃完以後,怒氣衝衝地跑出去,到縣裏投了狀子,控告那些賭徒。賭徒們害怕了,大家湊錢賄賂她。她收下賄賂,仍然控告他們。縣官抓來甲、乙等人,各打一頓棍子,但是對於田產卻放在腦後,根本不予過問。她的氣憤沒有消除,就領著小兒子,到府裏告狀。知府最恨耍錢的賭徒。她極力陳述娘家的孤苦,和那些惡棍設置騙局的情形,說得慷慨激昂。知府被她感動了,就作了判決,叫縣官把仇家田產追回來,還給主人;仍要懲辦仇福,以便警戒不肖的子孫。她回到縣裏以後,縣官奉命敲打追逼那些賭徒,所以從前的田產全部退回來了。

她當時已經守寡很久了,就把小兒子打發回去,而且囑咐他跟著哥哥經營家業,不要再來了。她從此就住在娘家,侍奉母親,教育弟弟,裏裏外外,管得井井有條。母親心裏很安慰,病體一天天地好起來,家務事統統托她經管。村裏的豪強,稍微有些欺淩,她就手握鋼刀,登門喊喝,理直氣壯地爭論,沒有不向她屈服的。

過了一年多,田地財產一天天地多起來了。還時常買藥和珍貴的糕點,送給薑家的女兒。又看見仇祿逐漸長大成人了,一次又一次地囑托媒人,給他尋找一房媳婦。魏名告訴別人說:“仇家的產業,統統屬於仇大娘,恐怕仇家再也要不回來了。”人們全都相信了,所以沒人願把女兒嫁給仇祿。

同村有個名叫範子文的公子,家裏有個很有名的花園,是山西第一名園。園子裏名花夾著一條小路,一直通到臥室。有人如果不知這個情況,誤入園內,正趕上公子擺設家宴,便會怒衝衝的把他當作強盜抓起來,幾乎被打死。一天,恰巧趕上清明節,仇祿從學館裏回來,魏名領他到處遊逛,就遊到了花園門口。魏名過去和園丁有交情,就讓他們進了花園,遊曆園子裏的亭台樓榭。遊了不一會兒,來到一個地方,小河裏春水洶湧,河上有畫橋,配著朱紅的欄杆,一直通到紅漆大門;從遠處向門裏一望,裏麵繁花似錦,這就是公子的臥室。魏名欺騙他說:“請你先進去,我正想去大便。”仇祿信了他的話,過了小橋,進了紅漆大門,來到一個院落,聽見有女子的說笑聲。他剛一停步的時候,從裏麵出來一個丫鬟。丫鬟看見了生人,轉身就往回走。他這才很驚訝地撒腿往外跑。

不一會兒,公子攆出來了。喝令家人拿著繩子追他。他急得要死,竟自跳進河裏去了。公子不僅消了氣,反倒滿臉是笑,讓一群仆人把他從河裏拉了出來。看他的容貌和服裝都很漂亮,就讓他換下濕了的衣服和鞋子,拉進一個亭子裏,詢問他的姓名。和顏悅色,軟語溫言,態度很親熱。不一會兒就回到內室;很快又返回來,笑嗬嗬地握著仇祿的手,過了小橋,慢慢地到了剛才的紅漆大門。仇祿不了解這是什麼意思,進進退退地不敢進去。公子硬把他拉進了大門。他隱隱約約地看見編花籬笆的後麵,有些美人在偷看他。他坐下以後,就有一群使女給他敬酒。他辭謝說:“童子無知,誤踏了貴府的閨門,得到你的寬恕,已經超出自己的願望了。隻求放了我;讓我早早回去,就是受恩不淺了。”公子不聽。頃刻之間,使女們跑來跑去,端來很多肉菜。他又站起來推辭已經酒醉飯飽了。公子想他坐下,笑著說:“我有一個樂曲的拍名,你若能對上來,我就放你回去。”他唯唯諾諾地向公子請教。公子說:“拍名‘渾不似’。他默默地想了很長時間,對上說:“銀成‘沒奈何’。”公子哈哈大笑說:“你真是石崇啊!”他莫名莫妙。

原來公子有個女兒,名叫蕙娘,容貌很美,而又知書達禮,天天都在選擇理想的丈夫。蕙娘晚上夢見一個人告訴她說:“石崇,是你的女婿。”她問:“在什麼地方?”那個人說:“明天落水的就是。”她早晨起來告訴了父母,都認為很奇怪。仇祿的落水,恰巧符合夢裏的預兆,所以把他請進內室,讓夫人和使女都看看。公子聽他對上了下句很高興,就說:“拍名是我女兒擬定的,別人三番兩次也想不出恰當的對偶,今天你給對上了,也是天賜良緣。我想把親生的女兒給你做妻子;我家不缺房子,更不用你親自來迎娶。”他誠惶誠恐地站起來辭謝,並且以母親病重為理由,推辭不能入贅。公子叫他回家商量商量,就打發仆人拿著他的濕衣服,備了一匹馬,把他送回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