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8、雲韶聲裏
迎親的隊伍漸漸遠去,鼓樂鞭炮之聲漸漸停歇下來。
苑澤卉走到小院內的梧桐樹下,凝望著湛藍的天幕,伸手接住一片枝頭飄落的秋葉,她將那片葉子平放在掌心內,看著絲絲脈絡分明,不禁暗自傷神。
忽然,小院門扉被人叩響。
滴翠趕緊放下手裏的活計,飛快趕了過去,隔門問道:“是誰?有什麼事?”
院外響起了寧夫人貼身婢婦梅氏的聲音:“今日是小姐出閣的大喜之日,老爺夫人在前廳宴客,家中所有人等都有打賞。夫人說,讓我送兩匹綢緞過來,滴翠看著給小姐置辦幾件秋裝罷。”
苑澤卉示意滴翠去開門。
滴翠連忙打開院門,從梅氏手裏接過兩匹綢緞,苑澤卉照例道了一聲謝,客氣地說:“梅姨辛苦跑這一趟,坐坐喝杯茶吧。”
她原本以為梅氏說完話即走,不料她竟然順水推舟,在小院內的石凳上坐下來,將小院內的景物掃了一眼,帶著幾分得意與炫耀之情說:“謝過大小姐了。皇家規矩就是大,今兒個我們在前院立規矩拘了一整天,也是該歇歇了……夫人說,這幾天大家都累著了,各處都有賞賜,可不是叨光了!”
苑澤卉聽她感恩戴德地念叨了一通,淡淡地接話道:“請梅姨替我謝謝母親。我去年的秋裝還沒穿遍,平時也不大出門,今年不用做衣服了。”
梅氏喝了一口滴翠斟來的茶,打量了一下苑澤卉,見她一身藍色舊襖舊裙,頭上斜插一隻玉釵,臉上一絲脂粉皆無,整個人素淡得不能再素淡,不由得說道:“照理,不該我說這話——但是我在夫人身邊當差十幾年,也是看著小姐們長大的,仗著老臉鬥膽說說。小姐雖然在後院幽居,到底是花樣年華,也該打扮打扮才是。”
苑澤卉略有些不自在,說道:“我不習慣穿鮮豔的衣服。”
梅氏見狀正要說話,卻聽見小院外一個小婢女喊道“梅姨在這裏麼?”她連忙答應著“來了來了!”人立刻從石凳上站起來。
小婢女見到了她,眉開眼笑地跑來,遞過一個錦盒說:“夫人說,這是景妃娘娘特地從東宮裏尋來的太子殿下的生辰八字……叫梅姨送到花神廟去,請靜空師父將這個與小姐的放在一處,求神佛一起保佑著。”
梅氏一邊放下茶盞,一邊伸手去接那錦盒,不料那錦盒太輕,一陣疾風吹過將盒蓋掀開,裏麵僅有一張紅色輕箋,那小箋被風一吹,晃晃悠悠地落在梧桐樹下,剛好飄到了苑澤卉的裙角邊。
苑澤卉彎腰拾起那小箋,正要遞給梅氏,她眼角餘光不經意地掃過紙箋時,恰好看到三個觸目驚心的大字“趙無極”。
——趙無極?
——西京不正是木朝都城麼?西京趙無極,難道……難道是他?
這一瞬間,苑澤卉感覺猶如晴空裏降下一道霹靂,她整個人仿佛被抽空了一般,軟軟地依靠在身旁的樹幹上,一雙杏眼怔怔地看向滴翠,手中的紙箋早已隨風飄起,再一次落在地麵上。
梅氏趕緊奔過去拾起,邊拾邊說:“這太子年庚可是寶貝,萬萬丟不得呢!”
滴翠發覺苑澤卉神情不對,立刻走到她身邊,緊張地喚了一聲:“小姐,怎麼了?哪裏不舒服麼?”
苑澤卉沒有理睬滴翠的詢問,她用手撐在粗糙的樹皮上,借力支持著不讓自己倒下去,兩眼有些失神地問:“昭禾嫁給了當朝皇太子,那太子的名諱……是叫趙無極麼?”
梅氏有些好奇地看了她一眼,低頭看了一眼手中的紙箋,辨認了一會兒,才說道:“可不是麼。日後太子登基成了皇上,天下讀書人寫字的時候,見了這‘無’字和‘極’字都要諱筆……”
梅氏後麵嘮叨的話,苑澤卉已經聽不見了。
她所有的思緒都停滯在“趙無極”這三個字上,西京趙無極,當今皇太子的名諱,除了他,普天之下還有誰敢使用?當日見他之時,就感覺他氣質風度異於常人,有一種天然而成的貴胄之氣,卻不知原來他竟是鳳子龍孫、木朝皇室後裔!
苑澤卉隻覺得一陣天旋地轉,花朝節那日發生在後山的點滴,春風、野草、山花、紙鳶,還有那張笑意盈盈的臉,一件件一幕幕地出現在她眼前。
這半年來,她猶在癡癡地等待,等待他有一日前來苑府提親,那是她灰暗生命裏惟一的亮色,那是她全部的希望和寄托。可是誰曾想到,他今天從這裏迎娶走的人,竟然是她的親妹妹苑昭禾。
紅繩錯係,她盼了一百多個日日夜夜的人,也會離她越來越遠,今生今世再也不可能回來,再也不會來找她了,也許她終此一生,永遠都不能再與他相見了。
苑澤卉眼前一陣發黑,身子沿著樹幹下滑,當即暈倒在地麵上。
清盞孤燈,薄簾小窗,擋不住秋風刮落梧桐,更兼點點細雨,淺淡憂愁,打濕了夜色。
“莫要輕易去江南,隻因離人心上秋”,今年這個秋天離別已使人惆悵了,何況還是陷在這另人斷腸的江南裏呢!
“我不該遇到他,不該去後山放紙鳶,不,是他不該來江南……”
悠悠醒轉的苑澤卉,終於忍不住哭倒在滴翠懷中,也隻有這個貼心的婢女,才能理解她此時此刻心中的失落與傷痛,她雖然在哭,眼睛裏卻再也流不出一滴眼淚,隻是不斷哽咽著,心中的萬丈委屈,又豈是“不該”二字說得清楚、訴得幹淨的?即使哭腫了一雙杏眼,依然於事無補。
滴翠除了心痛落淚,心中也覺得不公平。
從一出生到現在,兩位小姐的命運簡直是天差地別,所有好事、幸運的事都是苑昭禾的,而所有壞事、倒黴事都是苑澤卉的。如今,就連一個她好不容易才遇見、喜歡上的男人,也要被苑昭禾搶去,她可以雍容華貴地坐在東宮內享受天下人豔羨的目光,而自家小姐呢?難道隻能被幽禁在這裏、被人冷落欺淩、視同禍水?
“滴翠,我……我真的不想再活下去了……”
“小姐!”滴翠緊緊地擁抱著全身都在顫抖著的苑澤卉,隻覺得滿心怨憤無處可泄,忍不住說道,“小姐不能這樣!咱們不能這樣了!以前小姐處處忍讓,從不計較什麼,但是這一次,事關小姐的終生幸福,咱們不能就這麼算了啊!上次被夫人打耳光的事情……小姐難道忘記了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