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吾腦子裏開始浮現起自己的友人和同事的麵孔——沒有一個和這沾邊!

為何一郎會對此事感到如此羞恥,省吾完全不能理解。當說到父親曾經犯過貪汙罪的時候,他甚至害怕得發抖。他對這件事敏感得幾乎已經到病態的地步了。

雖說事關葉村家的名譽,可是,省吾對葉村家的曆史毫不知情。葉村家祖籍信州,但現在已經跟信州沒有聯係了。“二戰”後,根據民法修正案,葉村家的戶籍轉到了東京。父親也葬在東京,爺爺的墓還在信州,省吾隻跟父親去拜過一次,那還是他們剛搬到東京的時候。所以,葉村家的曆史是否充滿了值得去維護的名譽,省吾心裏完全不清楚。

“這是父親生前非常珍視的紀念品,現在我的時日也不多了,就交給你吧!”

一郎把他那雙細瘦的手腕伸向省吾,手裏攥著一個首飾類的東西。

省吾接過來一看,是個帶扣4。珊瑚上嵌著象牙,裏麵則鑲著一隻純金的招財貓。

從千葉返回東京的路上,伸子一直憂愁地看著窗外,很少說話。看到嫂子這個樣子,省吾心中第一次燃起了要認真調查這件事的熱情。

春天已經降臨神戶。

杉山大廈坐落在靠近碼頭的京町商業街,櫻花商事的神戶分公司就設在杉山大廈的六樓。從朝南的窗戶望出去,滿眼都是黃色的船隻桅杆。

轉職過來的第一天就是陰天。天空氤氳著一層灰色,但並不會讓人感到黑暗,向南鋪開而去的那片大海似乎已經將其吸幹。

“對神戶的印象怎麼樣?”分公司店長岡本庸助好像要看透省吾般問道。

“很敞亮啊!”省吾回答。

“背靠青山,麵朝大海,當然敞亮了,和你的性格很配呢!”岡本說完笑了笑。

岡本在總公司當企劃科科長的時候,省吾曾在他手下做過一段時間。

“啊?”省吾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

對麵辦公桌有個二十二三歲、一身清爽打扮的女業務員正在整理文件。

不錯嘛——省吾心裏想。今後的日子可要對著對麵那張漂亮臉蛋過了,那可是一位清秀漂亮的年輕姑娘啊!

“本來應該為你辦一場歡迎宴會的,可是最近還會不斷有人從東京那邊轉過來,所以就先委屈你一下,等他們都來了再一起舉行宴會吧。”

岡本用手按著他那打理得整整齊齊的頭發,微微歪著頭對省吾說。

“勞您費心了。”省吾一副謙恭的樣子。

岡本突然笑了起來:“哈哈哈……你要是這樣覺得,我可難辦了啊。實話告訴你吧,這周六公司要為新產品‘月光’舉辦一場發售紀念晚會。屆時,我們將邀請客戶和幫過公司的人到場。順便也打算當做給你們開的歡迎會。”

櫻花商事的主要產品是化學藥品,這次在姬路工廠生產的新品“月光”是一種家具拋光劑,近期就要上市發售了。現在公司上上下下都在為宣傳這個新產品而忙碌。

這時,對麵的女業務員抬起頭,用一口流利的神戶腔說道:“哎呀,分店長你好狡猾,想用一次晚會就把所有事都打發了呀!”

聽到這句話,省吾才真正感覺到自己已經到神戶了。

“手頭正緊嘛!”分店長“嘿嘿”笑著,不好意思地說,“服部君,你平時欺負欺負我也就算了,我也習慣了,這位哥哥剛從東京調過來,你可要手下留情啊!”

“哎呀,說這種話!”她愛答不理地開始收拾文件。

服部三繪子——剛剛介紹的對麵女業務員的名字,在省吾心裏反複回響。

“雖然歡迎會隻有那樣了,不過晚上我打算單獨給你搞個歡迎儀式……對了,我記得你很能喝的。”分店長一邊說著一邊回到自己座位上。

晚上,店長把省吾帶到了三宮的酒吧街。酒吧和吧台的構造都與東京的相差無幾。

“是不是想到銀座了?”岡本說。

事實上也確實如此,除了服務員操著一口神戶腔外,酒吧內並沒有什麼具有神戶風味的特征,包廂的牆壁上也都掛滿了烘托氣氛的裝飾物。

他們連著喝了好幾家,都是些很普通的酒吧,所以省吾也沒有考慮店長口袋裏的錢,盡情地敞開了肚子喝。看到省吾喝酒的豪爽樣子,岡本似乎也很高興,一直喝到晚上十二點多,還不依不饒地說:“再陪我喝會兒吧!”

“很晚了,我們還是回去吧!”

“嗯,回去也好,不過走之前我有件事要先告訴你。”岡本扶著省吾的肩膀,他的腿已經站不穩了。

已經午夜時分,三宮附近的路上停滿了車。在生田神社前,岡本停下腳步攬過省吾說:“嗯,這件事還是邊走邊說吧!”

“是什麼事?”

岡本警惕地往四周看了一下,低聲問:“周圍沒有人偷聽吧?”

離他們不遠處確實有幾個喝醉酒的人,但這麼晚了,誰會偷聽兩個站在路上的醉漢說的話呢?

“嗯,放心吧,沒人偷聽。”省吾向他保證。

“嗯,好,那我就說了。”岡本把搭在省吾肩上的手收回,做出一副一本正經的樣子,“這件事非同小可,聽好了,葉村君,是關於你對麵的服部三繪子的事。”

“服部小姐的事?”

“對,你可要防著她點。”

“什麼意思?你是說她會誘騙男人?還是……”

“你這麼認為嗎?”

“有點不敢相信。”

“對了,就是這句——你也說出來了。也就是說,你第一眼看到她的時候,就會覺得她是信得過的。以後你就會慢慢明白我的忠告是多麼必要了。”

“什麼忠告請您快說!”省吾開始不耐煩地催促。喝醉酒的人說話總是會來點開場白,拖拖拉拉地連綿不絕。

“你可千萬別跟別人說啊!”岡本再一次用他那雙醉眼往四周瞅了瞅,“服部三繪子是跟她母親姓的——也就是說她並沒有入籍她父親的戶口裏。”

“我明白了,也就是說她父母沒有正式結婚。”

“你反應挺快的嘛。幹脆豁出去全都跟你說了吧,她是個私生女,你知道她父親是誰嗎?”

“這我怎麼可能知道呢?”

“這個人你也是知道的。”

“您就別賣關子,直說了吧。”

“好吧,那我就直接說了,他就是佐倉欣太郎。”說完,岡本盯著省吾的臉迫不及待地看他的反應。

“啊?!是社長的——”

佐倉欣太郎就是櫻花商事的社長。省吾腦海中一下子浮現出了他那個精神矍鑠的鼻梁。

“怎麼樣,嚇到了吧?‘二戰’的時候,社長從事軍備供應的工作,那時他與花隈的一個妓女私通生下了一個孩子,也就是服部三繪子。”

“你說的是花隈嗎?”

比起服部三繪子的身世秘密,“花隈”這兩個字更加吸引省吾的耳朵。要證實父親的無罪,其中必須要調查的就是這個叫做“花隈”的紅燈區。

接下來,岡本又嘮嘮叨叨地說了很多話,聲音也越來越含糊不清,並且前言不搭後語。但主要意思就是說,服部三繪子是社長的私生女,跟她處事要小心。

“但不要因為知道這個就變得沮喪。服部可是個好女孩——也不要因為她是社長的千金,就激起歪念和拚搏的心態,那就太卑劣了……無論如何要將她當成一般女子來對待……懂了嗎?或許我這樣說反而有點過分,不過,社長對神戶這邊的年輕人可是注意得很呢!告訴你吧,服部君的母親在很多年前就去世了,她現在還是一個人生活。”岡本一邊抓著攔下的出租車門把一邊搭著省吾的肩膀嘮叨道,“打起精神!如果我再年輕幾歲,肯定會成為你的情敵的。”哈喇子從他的嘴邊一直流到下巴,拉成一條長線。岡本用手指擦了擦,又喊了一聲:“我走了!”便爬進了出租車。

櫻花商事的神戶分公司沒有員工宿舍,在公司的幫助下,省吾在六甲的一棟六層公寓裏租到了一間房。雖然從外麵看是一所非常豪華的公寓,裏麵卻被分隔成很多間。省吾租到了一間有六張榻榻米5大小的房間,裏麵有洗手間和廚房。這是給單身男女住的最小的房間了。

他喝了三杯水之後,便取出記事本慢慢地看了起來:

花隈

研究者

資料——特別是華僑方麵的資料。

從這三個方麵入手就有可能追蹤到關鍵人物吳練海。

寫在記事本上的這三行字,省吾不知道看了多少遍,每次看都不禁歎氣——自己真的能勝任這個任務嗎?他沒有這個自信。

研究鄉土曆史的專家還有可能涉及像吳練海這樣的人。而研究者這條途徑就是要想辦法接近他們,然後從他們的研究成果裏獲取信息。可是對他來說,這幫搞研究的人就如同另外一個世界的人,完全摸不到跟他們打交道的門路。

在嫂子的幫助下一郎已經涉獵了所有能找到的資料,可是,不僅是日本這邊的資料,神戶在住華僑之中也有可能還留著當時的資料。一郎再怎麼厲害也不可能拿到華僑那邊的資料,所以這裏所說的要在神戶查的資料主要就是指華僑那邊的資料。

“研究者”和“資料”這兩條途徑,對省吾來說很有難度。而“花隈”這條途徑,也就是去找花隈那些老妓女直接打聽當年的事情,則更讓省吾犯難。到底要怎樣才能跟“花隈”搭上關係呢?

然而,剛剛爛醉如泥的岡本分店長卻說起了“花隈”——服部三繪子的母親就是“花隈”裏的人。雖然她在很多年以前就去世了,但服部三繪子卻很有可能還和花隈相關者有所聯係。

省吾又想起三繪子那盛氣淩人的鼻子,他在回憶某個人的時候總是先從鼻子開始。

這時,一種莫名的感覺忽然在省吾心裏亂竄——到底是什麼樣的感覺,他自己也說不清楚,既不是不安,也不是恐懼,更不是歡喜,反正就是覺得自己在惦記著什麼——難道,自己已經迷上服部三繪子了?隻不過是今天剛認識的女人,甚至連話都沒說過——難道真有這種事情?

省吾已經醉得不輕,他堅信絕對沒有這回事,想著想著就睡著了。

第二天一早來到公司,他又一次仔細打量了服部三繪子的鼻子,然後忽然想起:“啊,原來如此……”

雖然服部的臉、眼睛什麼的跟嫂子完全不一樣,但鼻子卻和嫂子非常相似。如果眯著眼睛,忽略其他部分,隻專注地看鼻子的話,就越發感覺像了。

中部隆起的羅馬型鼻梁,雖然不寬卻很筆直,兩個鼻翼柔和的弧度恰好緩和了翹起的鼻尖所透出的冷傲——正當省吾肆無忌憚地打量那個鼻子時,服部從文件堆裏抬起頭,跟省吾的視線撞了個正著。省吾慌慌張張地把頭低下去,忽然想到——通過她不就能跟“花隈”搭上邊了嗎?

但似乎事情並不會這麼簡單。在這之前還有很多複雜的鋪墊要做。首要的問題就是,他是怎麼知道她跟“花隈”有牽連的,這需要編個幌子來說通。分店長曾經囑咐過他“千萬別跟其他人說”。如果讓三繪子覺察到他已經知道其母親是花隈的藝伎,並且還是佐倉欣太郎的情人的話,她也可能會很不高興。製定紛繁複雜、拐彎抹角的策略,正是省吾的弱項。

這時,分店長拍著脖子朝這邊走了過來。昨晚他喝得太多,到現在還是一臉疲態。“葉村君,之前跟你說的那個周六的宴會,你能不能幫忙做一下招待?”岡本問省吾。

“好,沒問題。”葉村應道。

這時,對麵的三繪子插話道:“哎呀,分店長,你讓葉村幫忙也太過分了吧,那是他的歡迎會啊!

聽了這話,分店長把按在脖子上的手挪到了頭上:“可是那個宴會,表麵上還是為了招待客戶而開的啊……不過,聽你這麼一說,我心裏都有點過意不去了,哈哈哈——”岡本故意撇著他那蹩腳的關西腔,說完後大笑了起來。

“又在糊弄人。”三繪子說完又投入到了工作裏。

從這點可以看出,她脾氣確實夠直爽。

——那就沒什麼好擔心的了。省吾忽然看到了希望。

下午,分店長把他叫到辦公室,讓他整理出參加宴會的嘉賓名單。因為展出的商品大都是家具的拋光劑,所以嘉賓也大都是相關領域的人。其中,大阪的客戶最多。名單中有客戶,銀行的人,跟公司關係密切的人,還有幫助研發新產品的K大學的化學教授。

“雖然找了大學的教授幫忙,但關鍵的原漿還是從美國的範戈森公司進口的。這也是‘月光’的光澤效果無法被別人複製的秘密。一個酒瓶量的原漿就足夠生產一年份的‘月光’了。”分店長得意地向省吾解釋,省吾卻聽得雲裏霧裏,他腦子裏隻有服部三繪子的鼻子。

“對了,我還有話對你說。”岡本忽然壓低了聲音。

“什麼事?”省吾急忙正坐地洗耳恭聽。

“現在我跟你說的這個東西……”岡本又謹慎地環視了一下隻有他們倆的辦公室,神態就和昨晚他告訴省吾三繪子的身世時一樣,“其他公司都對我們公司的這個原漿虎視眈眈。他們的奸細可能已經打入了我們公司內部,正挑唆著公司的人把原漿偷出去賣了呢——也就是所謂的商業間諜。我們正在調查到底誰是商業間諜。現在我們已經把夠用半年的量稀釋五千倍放到工廠裏麵了,稀釋品已經不是秘密了。但關鍵是這個原漿。這個原漿必須要交給我信得過的員工保管才行……我這樣說你明白了吧。然後,我會把原漿在你那裏的事裝作不經意地透露出去。公司內部的那些商業間諜會覺得分店長不好收買,但一般店員的話,他們肯定還是敢嚐試的——明白了嗎?”

“也就是說,我是個誘餌?”

“嗯,答對了——不願意?”

“當誘餌倒無所謂,但千萬別真把那麼重要的原漿放在我這兒。”

“好,就這麼定了。還有就是,這個計劃一定要保密——”岡本站起來,從鋼製保管箱裏取出一個高三十厘米、直徑十五厘米的圓筒形包裹。包裹用沒有任何圖案的藍色包裝紙包著,外麵再用繩子綁成十字形係著。岡本把它拿到省吾耳邊搖了一下。

裏麵傳出了“咕咚咕咚”的聲音。

“你就把這個當原漿吧,其實是威士忌,現在就奉送給你。你把這個小心拿回去,然後妥善保管。本來不該讓別人看到你把這個帶回去的,但事實上最好是不經意地讓別人看到,並且你還要裝出一副非常謹慎甚至是緊張的態度。當然一定要自然一點,如果讓人覺察到你是在演給他們看,那就糟了。”

“好難啊!”

“我覺得你能做到,才把這件事拜托給你的。”

省吾似乎很容易就會讓人產生信賴感。哥哥和嫂子把給父親洗脫罪名的大事托付給自己,現在分店長又拜托自己暗中偵查公司裏的商業間諜——自己還真是夠忙的!

回到自己座位後,省吾仍然沒定下神來。他小心翼翼地用包袱把那個圓筒形的小包裹包好。

“葉村,你怎麼了?看上去好像很緊張啊。”三繪子一副莫名其妙的表情問道。

“嗯?沒,沒怎麼。”一邊說,省吾一邊心想,“沒想到,我的演技還可以。”

拋光劑“月光”的發售紀念晚會在K會館的五樓大廳裏舉行。星期六下午兩點開始,一切都按部就班地進行。

首先,姬路工廠的川島廠長,用一種專家的口吻結結巴巴地介紹了一下新產品的特點。接著,櫻花商事的岡本分店長,口若懸河地說了一些客套話,大體意思就是懇請蒞臨的各位嘉賓在新產品的銷售和宣傳中給予幫助。再接下來就是各位嘉賓的致辭了。

每個酒桌上都有公司的職員,他們陪客人喝酒,極盡逢迎之態。省吾所在的那張桌子上,有幾個是家具店和百貨商店家具部的主任,再就是K大學的吉岡教授了。

這位搞應用化學的吉岡教授看起來非常開朗健談,時不時冒出一句裝傻充愣的話,把全桌人逗得哈哈大笑,也讓省吾輕鬆了許多,甚至開玩笑說道:“這裏都可以拜托吉岡教授您了!”

接近四點的時候,岡本分店長提高嗓門開始發表閉會致辭。

“非常感謝各位嘉賓今天能蒞臨會場,現在我宣布,今天的宴會到此為止。最後還是想再羅唆幾句,‘月光’的銷售和宣傳上,還請各位多多幫忙。桌上還有很多吃的喝的,不著急走的嘉賓,可以在閉會後繼續享用。”

下麵掌聲一片。

為從東京調過來的員工準備的歡迎會,實際上現在才剛剛開始。

聽完閉會致辭之後,大部分嘉賓都回去了,剩下的大都是公司的職員,以及跟公司關係特別密切的,相當於內部人員一樣的人。

“好,現在新人們都到這裏集合。”岡本像發號施令似的說道。

包括省吾在內,最近從東京一共調過來五個人。

“好,接下來就交給我了。”吉岡教授說完,便給省吾他們幾個新人倒滿了啤酒。

呆板乏味的宴會終於結束了,接下來就是讓公司職員無拘無束、開懷暢飲的宴會了。剛才一直在幕後服務的員工和在酒桌上伺候來賓的員工,現在感到被解放了,身邊也全部都是自己人。

省吾剛調過來,很多人都還不認識。分店長就借宴會的機會,挨個給他介紹了公司裏的人。

——這位是被認為是未來分店經理的會計師,春名甚吉。

——你好,我是葉村,以後請多關照。

——來,喝一杯。

春名甚吉斜著身子拿出了酒瓶,而事實上他看著的卻是正前方,隻不過他左邊的額頭已經禿到腦勺,而右邊的額頭卻沒有禿,所以看起來極度不平衡。不僅僅是臉,整個身子看起來都是斜著的。

——這位是負責公司保險業務的土井。

——你好,我是葉村。以後請多關照。

——那麼,為了我們的友誼……我先幹為敬。

土井嘿嘿笑著往酒杯裏倒滿了酒。

——謝謝。

接下來還有倉庫公司的主任、代理海關事務的經紀公司的常務理事、一直為姬路工廠提供服務的運輸公司社長……

省吾一杯接一杯地敬酒。

他不經意地往旁邊一看,發現服部三繪子正皺著眉頭看著自己,於是他朝服部點了一下頭,心裏美滋滋的。

——那種表情表示她正在擔心我。

先前的宴會上,因為拘謹而沒怎麼吃桌上飯菜的員工們,現在都放開膽子,從手邊開始拿到什麼吃什麼。吉岡教授唱了一首自己拿手的高中時代的舍歌之後,無拘無束的宴會達到了高潮。

“盡情地喝!”分店長也開始煽動大家。

省吾終於從剛才那些“初次見麵”的寒暄中解放出來,會場現在已經是一片混亂,三繪子也不在原來的地方了。他開始搜尋三繪子的身影。

省吾已經有點醉了,平時說不出口的話也敢說了,他現在非常想跟三繪子說話。

三繪子站在會場的一個角落裏,容貌秀麗又可愛的她今天一直擔當著公關角色,非常忙碌。

省吾走到她麵前說道:“服部君,今天真是辛苦你了。”

“謝謝!”三繪子故意裝作若無其事地說,“葉村君,你今天可真能喝呀!”

“沒辦法啊,又推辭不掉。”

“哦,是嗎?”聲音裏略帶著點譏諷和責備。

“今天真的是辛苦你了。”反複說同樣的話是喝醉後的通病,無論老少。省吾端著盛滿啤酒的酒杯,朝三繪子鞠了一個躬。

“沒關係,我已經習慣忙前忙後了。下了班回到家,我也會東忙西忙的。”

“在家你會忙些什麼呢?”

“我啊,主要是打理母親留給我的公寓。”

“哦?公寓啊……那裏麵還有空房間嗎?”

“為什麼要問這個?你想租?”

“我不太喜歡公司幫我找的公寓,鋼筋混凝土的房屋不太適合我。”

“可真不巧,我家的公寓也是鋼筋混凝土的,並且現在也都住滿了,就是有空房間也不能租給你。”

“為什麼?”

“因為我家的公寓在‘花隈’區,紅燈區的正中間哦。”

“哦,‘花隈’區啊……房子先不說了,我真想去那邊看看呀。服部,你對‘花隈’熟悉嗎?”

“那當然,我可是在‘花隈’長大的——我媽媽還是‘花隈’的藝人呢!”說到這裏,三繪子突然停了下來,呆在那裏盯著省吾。可能是喝了一杯啤酒的緣故,她的眼角開始有些泛紅了。她低下頭不好意思地說:“葉村,你是不是瞧不起我?”

“別說傻話。”葉村認真地搖了搖頭,“藝伎有什麼不好的,我父親還是個貪汙犯呢!那……服部,你聽了這個,難道會瞧不起我?”

三繪子半信半疑地看著省吾呢喃道:“貪汙犯?”

“對,事實就是這樣,但當時我父親好像也是迫不得已——那已經是五十多年前的事了。事實上,這次我來神戶也是為了調查這件事。據我現在的調查,‘花隈’是打開父親貪汙事件謎團的關鍵,所以,我對‘花隈’很感興趣。”

“不太明白你說的……”三繪子露出無法理解的神情。

“服部,剛才聽你說,你是在花隈長大的。那你有沒有聽說過‘吳練海’這個人?”

“WU LIAN HAI?”

三繪子低頭想了會兒,然後搖頭表示不知道這個人。

“果然不知道。”省吾說,“不過也沒關係,畢竟是五十多年前的事情了。這個吳練海是個中國的革命家,並且與花隈的一名藝伎結了婚。如果能找到這個人的話,說不定就能洗脫父親的罪名,所以,這個吳練海我是必須要調查的。”

“跟‘花隈’的藝伎結婚的中國人?既然是五十多年前的事情,那可能有些老人會知道這件事。”

“你能幫我打聽下嗎?如果可能的話,請幫我介紹一下認識吳練海的人,我想親自跟她談談。因為這事關我父親的名譽。”

“嗯,好的,我打聽打聽試試吧。”

晚會現在氣氛正高。臉形圓圓的小川過來搭話道:“喲,兩個人挺親密的嘛。”

“討厭。”三繪子皺了皺眉,小聲地說。

喝到興頭上的吉岡教授這時也跑過來插到省吾與三繪子中間,把酒杯放到身前說:“葉村君,原來你在這裏。我可一直在找你——來,唱一唱你母校的校歌。”

“哎呀,饒了我吧!”省吾顯得非常為難。旁邊的會計春名為了給他台階下,便說道:“唱一首吧!要不你就把吉岡教授手上拿的那杯酒喝了。”比起在眾人麵前顯露自己五音不全的嗓音,喝杯啤酒可要輕鬆多了。“那,我還是喝酒吧!”聽了這話,吉岡教授舌頭打結地說:“哎呀,你太狡猾了,好吧,你就把這杯喝了吧!”

省吾接過酒杯,一飲而盡。三繪子站在旁邊,擔心地看著。

此次“月光”發售紀念會可讓省吾收獲頗豐。他借著酒勁兒,坦誠地跟三繪子說了父親的事情,三繪子也答應給他介紹上了年紀的藝伎。宴會結束回家的時候,省吾和吉岡教授一起搭了住在蘆屋的會計師春名的便車。在車上,省吾問吉岡認不認識研究地方曆史的教授,吉岡說文學部有個叫山本國彥的副教授,非常優秀,是研究地方曆史的。

“您能幫我引薦一下嗎?我有事要請教。”

“沒問題,改天給你介紹一下。山本就跟我的幹兒子一樣。他可是非常優秀的青年學者。”

“那就拜托您了……您應該不會忘記吧,您今天喝得也不少。”

“沒事,這點酒還不至於。”吉岡拍著胸脯說。

吉岡教授“酒豪”的稱號還真不是吹的。那天喝了那麼多酒,還能記著省吾拜托給他的事。星期一早上,省吾剛到公司不久就接到了吉岡教授的電話。

——上周六你跟我說的事,我已經跟山本君說好了。隻要是有關地方曆史的,你盡管問。山本可是個非常優秀的青年呢,你要不要跟他見一麵?地方曆史的範圍太廣了,你還是見個麵跟他具體聊一下吧。邊喝邊聊——好吧?

“好的,求之不得。”省吾回答說。

——那你什麼時候方便呢?

“什麼時候都行。”省吾摸了摸自己的口袋,又說,“不過,還是越快越好。”

——這樣啊,那就今晚上吧。山本君今晚有空,我也剛好可以陪陪你們。

“好,那就今晚上吧,您說個地點吧!”

——考慮到你剛來,對神戶還不太熟悉,得找個你容易找到的地方。A大廈比較好找,大廈地下有個叫“秋帆”的關東煮店。我們六點在那裏見。

掛了電話,省吾從口袋裏掏出一封信,這是嫂子昨天寄給他的。

省吾,你現在已經安頓下了吧。你哥哥的病情還是沒有好轉。所以,盡管我知道你剛調過去有很多事忙,還是拜托你盡快調查那件事。實在是拜托了。你哥哥一直期待著你能從神戶的華僑那邊查到線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