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子也非常好。這段時間,比起繪畫,她更加熱愛文學了,還寫了幾篇呢。據說,學校的雜誌要登載她的二十篇短篇。她到底能寫出什麼樣的呢,真令人期待。據她老師說,這些都非常具有她個人的特色,能充分體現她在這方麵的天賦。

你一個人在陌生的地方生活,務必要多注意身體。

省吾讀完信後,生出了一種被催促的感覺。

本來省吾就是個慢性子,做什麼都不慌不忙。剛才吉岡教授打電話來說要介紹山本副教授給他認識,若是平時,他至少也要拖一兩天才會答複。可是,他忽然想起了口袋中的信,就跟吉岡說“越快越好”。

來到神戶已經一周了,為父親洗脫罪名的調查還沒有正式開始,隻停留在通過三繪子和吉岡進行準備的階段。他不停地給自己打氣,催促自己:“這幾天一定要讓調查進入實質性階段。”

五點,省吾準時離開公司,距離約好的時間還有一個小時。A大廈就在公司旁邊,所以他先回了趟六甲的公寓。他覺得還是直接把大宮虎城寫的那本《邯鄲之夢》帶過去給山本看一下,會比較容易解釋。一個小時完全夠打個來回了。

回到家,他剛打算伸手去拿那本放在收音機上的書時,忽然發覺有所異樣。早上他讀完嫂子的信,又想再看一遍《邯鄲之夢》。讀完之後,他就隨手把書扔在收音機上,書的一角稍微掉在了外麵。

當時他急著去上班就沒有管它,但現在這本書沒有一點是掉在收音機外的。雖然位置和角度隻是發生了很小的變化,但確實跟早上的位置不一樣了。今天也沒有發生讓書本動搖的地震,房子也是混凝土的,鄰居孩子就是再鬧騰也不至於會讓這本書移動。

省吾環視了整個房間。因為是一個人住,房間裏並沒有什麼貴重的家具,他在東京買的那些不值錢的東西,覺得沒必要帶到這邊來,就全留在嫂子那裏了。所以,他這間六榻榻米的房子雖然狹窄,卻顯得空蕩蕩的。

桌子一張,書架角落裏是收音機,旁邊擺放著五十幾本書。除了收音機上的《邯鄲之夢》稍微變了一下位置以外,其他地方似乎並沒有發生什麼變化。而之所以能發現《邯鄲之夢》的位置變了,也是因為當時剛好注意到書角露了出來,至於其他的家具,原本就沒有太過在意,就算位置有些微的變動也是看不出來的。

總之,肯定有人來過這房間。他打開壁櫥看了一下,裏麵還是早上將被子塞進去時的那個樣子。

——不對,重點不是壁櫥。

省吾急忙走到門邊,掀開旁邊的簾子。簾子後麵有個放鞋的箱子,平時上麵就放著一些打掃衛生的工具。他使勁向箱子後麵伸過手去。

——找到了。

是之前那個藍色的圓筒形包裹。他拿起來在耳邊晃了晃,聽到裏麵還有聲音。分店長說裏麵裝的是威士忌。包裹外麵用繩子打的十字結也還是原來的樣子。

如果說這屋裏有值得別人覬覦的東西,也就是這瓶分店長交給他的用來引商業間諜出動的“月光”拋光劑原漿了。這個瓶子從一開始就是預備好讓人覬覦的,隻不過,目的卻是想利用這個瓶子引誘社員中的某人前來跟省吾套近乎。像這樣趁省吾不在家,溜進來偷竊的話就令人頭疼了。雖然東西是假的,被偷了也無所謂,但這樣一來就弄不明白到底是誰在搞鬼,也無法達到分店長的目的了。想到這裏,省吾變得有點鬱悶。

平時,早上八點到下午五點半省吾都是不在家的。房間鑰匙也是平常用的普通鑰匙,所以在他不在家的這九個多小時裏,小偷完全有充裕的時間慢慢撬鎖進來。而且這幢公寓很大,進進出出也不會有人注意到。

然而,就是再厲害的賊也絕不會想到,那麼重要的原漿竟然就放在鐵桶的後麵,而且還和一堆清潔工具亂擺在一起,就算看到了,也隻會認為那是洗滌劑之類的東西。也是出於這個考慮,省吾才選擇了這個地方放置假原漿。

“唉,算了,反正是一瓶威士忌。”天性樂觀的省吾也沒再顧慮太多,把書裝進文件袋就去赴約了。

“我明白了。”

在“秋帆”關東煮店,聽了省吾的問題後山本國彥沉穩地說道。

雖然山本還不到四十歲,看起來卻非常老成。頭發整齊地梳成三七分,棱角分明的臉上掛著一副度數極高的眼鏡,一副主人姿態地端坐著。那雙纖薄的嘴唇也緊緊地合成了一個“一”字形。

“雖然‘吳練海’這個名字我沒聽說過、也沒見過,但是我知道在辛亥革命以前,確實有很多中國革命者來到日本,長期逗留在華人聚集的神戶。就像你剛才說到的,他們大都肩負著秘密任務,一般都會隱姓埋名,所以,像我們這種以史料為依據的研究者是很難查到他們的真實身份的。當然,我說沒聽過這個名字並不代表這一事實就不存在。”

說完,山本把酒杯放到嘴邊,像在舔酒一樣地把酒慢慢喝完了。盛得滿滿的杯子毫無傾斜地就空得一幹二淨,這種喝酒方式省吾還是頭一回見,不由心生佩服。

“總之,”山本又開口說,“雖然我現在不知道吳練海這個人,但從我掌握的資料裏麵也許能找到相關的蛛絲馬跡,然後順藤摸瓜去查就行了。”

“我哥哥也收集了大量的資料,但關於吳練海之後的事,就隻知道這些了。”省吾把夾在《邯鄲之夢》裏的那張紙片抽出來給山本看。

山本看了以後嚴肅地搖了搖頭:“資料的海洋是無邊無際的。”

“沒錯,說得好,說得好啊!”這時吉岡教授從旁邊插了一句。

“據哥哥的推測,”省吾接著說,“住在神戶的華僑之間,肯定還有我們沒掌握到的資料。”

“完全有這種可能。”山本說,“可是,對外公開的資料早就在‘二戰’末的空襲中燒毀了,現在隻剩一些個人手裏的資料了。而在這些人裏麵,住在六甲的汪氏家族的資料最多,可以稱得上是個資料寶庫,但可惜的是,到目前為止還沒有完全整理出來。”

據山本說,“二戰”之前,神戶海洋氣象台下麵曾有一座純中國式的建築——神阪中華會館。當時它是逗留日本關西地區的華僑的中心。不稱作“阪神”而命名為“神阪”,就是因為當時神戶的華僑要比大阪的多,勢力也要更強。這座會館曆史悠久,裏麵同時供奉著孔子和媽祖觀音等。據資料記載,中日甲午戰爭爆發時,當地日本人的民族情緒高漲,扔石塊攻擊會館,給會館造成極大的損害,導致後來不得不重新進行修繕,想必扔進去的石頭定是相當巨大。

與當地華僑有關的記錄,大都存放在這所會館裏。然而,非常不幸的是,它在一九四五年六月五日的空襲中化為了灰燼,隻剩下一堆瓦礫。各種記錄和文件也在那時被燒光了。

孫文也曾經來過這座會館,所以會館的曆史是比較輝煌的。但“二戰”以後會館沒有重建,而是在原來的地方建起了一所華僑學校。

除了這座會館以外,當地還有華人同業工會,按籍貫分為三部分。其中最大的是以廣東出身的商人為會員的“廣業公所”,會員人數一般維持在五十人左右。另外兩所分別是福建商人成立的“福建公所”和江蘇、江西、浙江等長江下遊各省商人建的“三江公所”。可是,這三個公所也在空襲中被全部摧毀,保存的文件也全部流失了。

聽到這裏,省吾深深地歎了一口氣。

“你的意思是說,華僑那邊的資料也沒有指望了?”

“也不能這麼說。”山本不緊不慢地說,“剛才跟您說了,現在很多個體華僑的家裏還留有一些資料,但華僑社會也是榮枯盛衰,變幻無常,保存有這些資料的幾個有實力的人的子孫現在不是歸國就是破產了,各類資料也隨之流失。但是,住在六甲的汪誌升家族不但躲過了當時的空襲,也沒衰敗破產,所以他家的資料相對來說還是比較完整的。”

“這麼說,汪氏家的資料還是有希望的?”

“沒錯。汪氏已經把祖上傳下來的別墅改造成了賓館,現在生意很紅火。可是,他對這些破舊記錄一點興趣都沒有,前段時間我碰到他的時候,他還跟我說,為了擴建賓館,想把那老土倉推了,裏麵的破爛家具也得盡快處理掉。我當時就回去跟學校交涉,看能不能把那些記錄買下來……”

聽到這兒,省吾開始想象自己在那些雜亂無章、堆積如山的舊文件中間搜尋資料的場景——拂去上麵厚厚的灰塵,翻看被蟲子咬過的資料——怎麼想都覺得這些事與自己的性格不符。

“肯定很費勁兒吧,在那麼一大堆沒有整理過的資料裏麵查找。”省吾忍不住問了一句。

“我有時會去那裏查些東西,就順便整理了一下,現在好像隻整理出了三分之一左右……剩下的都還沒有整理。當然,都沒什麼用處,都是些沒用的破爛東西。汪氏祖先是個春宮畫和黃書的收藏家,連與之相關的垃圾書都有。”

“哦,明白了。”省吾點頭,表示已做好心理準備。這時,吉岡教授從旁邊插話說:“我說山本君啊,對那些資料你可不能一概而論,不能把它們說得一點兒價值都沒有。我覺得那些資料可都是非常珍貴的,你的想法有點狹隘了啊。既然你覺得沒用的話,那些黃書和春宮畫就讓給我吧?”

“那……等汪氏處理那個土倉的時候,我們再跟他商量一下吧。”山本沒有半分笑容地答道。

“那麼,”省吾有點拘謹地說,“你能不能把我介紹給那個汪先生呢?查資料我實在是不在行,如果您能幫我查一下的話,那真是再好不過了……”

“嗯,非常樂意。我也能順便查點資料。”山本說“非常樂意”這幾個字的時候,臉上仍然沒有一點表情。

——難道這家夥是個專門搞研究的機器嗎?

省吾在心裏想。

山本又非常熟練地舔幹了一杯酒,杯子毫不動搖。

“那我們什麼時候去查呢?我想早點去會比較好吧……”省吾盡量不讓對方覺察到自己是在催促。

“真不巧,這周是去不了了。汪先生正在香港旅行。前幾天,我曾因查資料的事給他打了個電話,他說下周才能回來。”山本還是麵無表情地說。

“秋帆”這家關東煮店非常幹淨整潔,又不失靜雅,讓人心情放鬆。深紅色的桌椅罩布給這家店增加了一絲華麗,而且老板娘看起來也非常溫厚,雖然年紀稍大,但高高的個頭和俊秀的臉形還是散發著一股美人的氣息。

談話暫告一段落,吉岡教授把臉轉向省吾問:“這裏還不錯吧?”

“嗯,很不錯。”省吾環視了一下四周。這家店給人的感覺確實非常好。

“這位就是老板娘。”教授看到老板娘端著酒過來,就對省吾說,“怎麼樣,漂亮吧?”

“哎呀,不要拿我開玩笑啦!”老板娘臉上微微泛紅,雖然上了年紀,骨子裏卻依然透著點清純。

“好,我來介紹下。這位是櫻花商事的葉村君,剛從東京過來——這位老板娘可是個了不起的女人啊,以前還是‘花隈’那邊的人呢,名叫秋帆……”

秋帆微微地點了下頭。見此,省吾也急忙點頭還禮,耳朵裏不斷回響著“花隈”兩個字。

三繪子給省吾介紹了一個叫“茜草”的花隈老藝伎,並約好這周三晚上見麵。

茜草與三繪子的媽媽關係非常好,到現在她還把三繪子當自己的孩子疼愛。她今年六十五歲,算起來發生貪汙事件的時候,她也就十幾歲。她說對吳練海這個人沒什麼印象,但她曾從前輩那裏聽說過花隈藝伎與中國革命黨人結婚的事。並且她還認識那個年代的很多花隈藝伎,所以她會先幫省吾從各方麵打聽消息。

可是,周三早上省吾剛到公司,三繪子就過來很不好意思地說:“剛才茜草阿姨打電話來,說她突然病了,所以今晚不能和你見麵了。非常抱歉。”

“哪裏,生病也是沒辦法的事。”看到三繪子有點沮喪,省吾倒反過來安慰她了。

“真的是非常對不起。為了陪罪,今晚上我請客。”

“哦,那我可賺到啦!”

如果省吾是發自內心地為了給父親洗脫那五十多年前的罪名而積極調查的話,聽到今晚不能與茜草見麵的消息心裏肯定會感到很失望。然而事實上省吾現在卻覺得心花怒放,因為托茜草生病的福,今晚他可以跟三繪子單獨相處。哥哥對這件事的執念還沒有感染到他。

關於那件事和吳練海他現在已經開始從各個方麵展開調查,比如花隈的茜草、山本國彥副教授,還有汪誌升。不用急在一時……省吾在心裏這樣為自己開脫。然而,當他把手伸進口袋時,卻忽然感到了一絲內疚,那裏麵正放著嫂子剛寄給他的信。

省吾,上次寄給你的信,你肯定看了吧。雖然這樣說有點催促你的意思,但還是想囑咐你一下,如果有什麼進展的話,請盡快聯係我們,你哥哥正翹首企盼著你的消息。還有順子,新學期都開始了,她還是一天到晚地不停構思她那些,真是讓人不省心。

嫂子為了緩和催促的語氣,就把順子的近況委婉地報告了一下。

上次嫂子給他寫的信,省吾到現在還沒有回。

受到晚上約會的鼓舞,整個上午省吾都在全神貫注地工作,下午三點左右他就把一天的工作弄得差不多了。他想起要給嫂子回信的事,就展開信紙,提筆寫了起來:

敬啟 你寄過來的信我已經收到了。剛調到這邊來,有很多亂七八糟的事要做,所以沒來得及回信,實在不好意思。

我已經開始按部就班地調查那件事了。有關華僑那邊的資料,我從一個專門研究地方曆史叫山本國彥的K大副教授那裏打聽到,有個叫汪誌升的華僑家裏留有很多當時的資料。我們正準備去他家查,但是,汪氏這周正在香港旅遊,下周才能回來,所以我們約好下周去他家。還有就是花隈那邊的情況,本來今晚約好跟一個叫茜草的老藝伎見麵,結果她打電話過來說她突然病了,所以這事也不得不往後拖幾天。情況大體就是這樣,進展還算順利,請你們放心,我絕對不會偷懶。代我向哥哥問好。

還有就是順子,你得提防著她以寫為借口在學業上偷懶。我覺得你真的是太溺愛她了。

寫到這裏,一個服務員忽然走到省吾身邊。省吾急忙用文件遮住了還沒寫完的信。

“葉村,分店長叫你過去一下。”這個非全日製高中二年級的女孩子臉上帶著壞笑說。省吾往對麵看了一眼,三繪子也在笑,笑得她那件柔軟的桃色毛衣也鼓起來,隨著笑聲此起彼伏。

到了分店長的辦公室,岡本分店長也在笑,不過,他笑得跟別人不一樣,他是幸災樂禍地笑。

“不好意思了,得讓你去一下姬路的工廠。”

“現在?”

“嗯,是的。”

“那回來就會比較晚了吧?”省吾看了看手表,已經三點多了。

“對啊,姬路比較遠,你得做好心理準備。”

“是嗎……”

省吾的心涼到了極點,期待了一天的跟三繪子的約會現在泡湯了。

“你去的任務是處理那邊場地的問題。”分店長毫不在意省吾的失落情緒,開始談起工作內容。

現在,姬路工廠正在擴建中,原先放原料的地方不夠用,所以公司正在計劃購買場子旁邊的那片空地。會計師春名正在研究此事,具體的交涉還得分店長親自出麵。但現在還不是時候,為了探一下對方的底,就先派省吾過去交涉一下。

“看你今天的工作也做得差不多了,所以這件事就拜托你了。”

“好的。”省吾一邊聽一邊不停地在心裏歎氣,本來是為了約會才那麼拚命工作的,結果反而把約會破壞掉了。

去姬路來回至少要花三個多小時,在那邊處理事情也得一個小時,所以回來得很晚是肯定無疑的。

看到省吾一臉的不情願,分店長張嘴大笑了起來。

“哈哈哈,剛才跟你說的都是玩笑,並不是看你閑著才給你找事兒做的。實際上,本來是春名要去處理這件事的,但賬務上他有事必須得跟我商量,所以抽不開身,隻有拜托你了,這可是春名點名讓你去的哦!”

分店長似乎覺得直接跟省吾說派他去是因為看他閑著沒事幹,會讓他覺得這件事隨便誰都能做,有可能傷到省吾的自尊心,就改了口。

省吾走回自己座位之前,先到三繪子旁邊小聲說道:“今晚上恐怕不行了,我現在要去姬路工廠,肯定回來很晚。”

三繪子那件桃色毛衣又輕輕地搖了搖,笑著說:“太好了。”

“啊?”

“也就是說就算茜草阿姨不生病,今晚你們也見不了麵了,想到這點,我忽然沒有負罪感了。”

省吾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在那張沒寫完的信紙上寫下了最後一句話:“那麼,請多保重!”

收拾好辦公桌,省吾帶上文件袋準備出發,這時旁邊的電話鈴響了。是山本國彥打過來的,他用給學生上課的腔調說:

“關於吳練海這個人,上次你給我看了有關他生平的記錄,那上麵好像隻寫到一九三五年,當時他正擔任上海民生銀行的董事長,往後就沒有了吧?我向我們大學專門研究中國近代經濟史的同事打聽了一下,得知吳練海後來去重慶當了政府的財政顧問。一九四一年,他又受政府之托去美國處理救援資金的彙款事務,之後就定居美國了。‘二戰’結束後,他辭去在政府的工作,與美國的華僑合夥做起了金融買賣。再往後的事,就超出中國經濟史的研究範圍了,同事也沒法再往下查。所以,有關他以後的事,與其向我們這些專門搞研究的打聽,還不如直接去向那些與在美華僑關係比較密切的商人打聽打聽,那樣會更快些……”

姬路的工廠正在大張旗鼓的擴建當中。工廠的噪聲震耳欲聾,在辦公室裏說話也得扯著嗓子大喊,要不然對方根本就聽不見。

“好吵啊!”省吾大聲對川島廠長說,川島也大聲回答道:“你先去看看場地吧,現在對方已經允許我們暫時把材料放那裏了。”

二人都覺得這樣吼來吼去的對話很滑稽,於是不約而同地笑了起來。川島又大聲道:“現在我就帶你去看看那邊的場地。”說完難受地咳了起來。可能是在這裏長期喊著說話,把嗓子給累壞了。

工廠計劃要購買的那塊地就在廠子的西邊,總共五百坪6,用柵欄圍著。跟賣家商談以後,暫時租了一段時間,在柵欄上開了幾道門以方便出入。

“價格方麵我們也研究了附近的地價,但像這種事情都是賣方說了算,很難跟他們講價。”川島邊走邊給省吾解釋。雖然還能聽到工廠的噪聲,但現在已經小了很多,所以他們也就不用扯著嗓子說話了。

到處都是堆放的材料,他們就在那裏麵鑽來鑽去。天空像蒙著一層白紗,說晴不晴,說陰不陰,讓人昏昏欲睡。唯有東邊的那片天,露了一點藍色——就像夜間巡邏的警察一樣,隻有那邊清醒著。省吾心裏想。他現在也昏昏欲睡了,什麼都不想管,隻想沉沉地睡下去。可是,他不能這樣做,除了公司的工作,他還要處理哥哥和嫂子拜托給他的事。

氤氳天空中的那一抹藍天,就像一雙眼睛一樣在注視著省吾,鞭策著省吾,讓他重新打起了精神。

“到了五月,姬路可是非常漂亮的,下個月可以放下工作,過來遊玩幾天。”川島望著天空,轉換了一下話題。

“等公司買下這塊地以後,我再過來好好玩幾天。”

“到時候我領你逛逛姬路的夜景。非常的漂亮。”川島在前麵走著,省吾跟在他身後,一邊深呼吸一邊信步前行。兩人之間大約隔著五六米左右的距離。

省吾忽然感到一種莫名的傷感。

時不時地他就會有種感覺,但卻弄不清到底為什麼傷感。現在他明白了,那是因為他想到了哥哥一家的事。現在哥哥的生命最多隻剩幾個月了,嫂子和順子以後到底要怎麼過?他們家已經快被逼到絕境了,因為哥哥的積蓄本來就不多……

到現在為止,省吾隻是在心裏默默同情哥哥一家人,但隨著時間的推移,這種感覺開始在省吾心裏生根發芽,潛滋暗長,讓平時對什麼都漠不關心的省吾感到自己也變得異常地多愁善感。

以前省吾的心就像這“春霞”天氣一樣,一直被什麼東西包裹著,平穩而安靜地跳動著,但那是一顆溫溫吞吞且毫無生機的心,對什麼事情都提不起精神,所有事情對他來說都可有可無。然而,現在他感到他的心就像忽然往溫水裏灌注了熱水一樣,一下子有了生機和活力。

——隻要是我力所能及的事,我一定會全力以赴。

雖說如此,但他隻不過是一名普通公司職員,沒什麼了不起的能耐,眼看著哥哥一家被逼到絕境,而自己卻無能為力,這也是最讓他感到痛心和慚愧的。

省吾的腦海裏又浮現出了嫂子那雙滿含淚水的眼睛,那雙眼睛一直在盯著他,還有她那高高隆起的鼻梁,好像也濕潤了。從嫂子的鼻子他突然聯想到了三繪子。三繪子身上散發出的氣場跟哥哥一家的完全不同,如果說哥哥一家讓省吾感到陰暗的話,那三繪子帶給省吾的感覺就是明朗活潑。這個落差讓他不禁歎了口氣。

省吾也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停下了腳步,等回過神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已經落後廠長十多米了。

——這可不好,他心裏想。

於是他急急忙忙去追廠長,剛往前邁出一步,就感到什麼東西從身後蹭了過去,好像空氣也被什麼鋒利的東西切開了一般,讓人一陣毛骨悚然。

他忍不住“啊”地喊了出來,緊接著地麵上就傳來一聲悶響。他條件反射地往後一看,原來是搭在右邊臨時帳篷上,像鐵軌一樣的細長鋼材倒下來砸到了地上。廠長聞聲也把頭轉了過來,看到這個場景,他也忍不住喊了出來,嚇得臉色都變了。省吾看了看腳下,僵硬的臉上硬擠出一點笑容,故作鎮靜地說:“剛才可真險啊……”那根鋼材比鐵軌還要粗一點,大概有四十多米長,離他的腳跟僅僅隻有不到十厘米!

省吾在從嫂子的臉聯想到三繪子的那一瞬間重整了心情,並往前邁了一步,這之前他一直站在原地,而那根鋼材就是衝著他剛站定的地方倒了下來。如果他晚走一秒鍾的話,鋼材就結結實實地砸在他身上了。如果砸到頭上的話,肯定腦漿迸裂,當場斃命。那麼重的鋼材,就是砸到肩上也能把肩膀砸斷,導致瀕死的重傷。

可謂是真真切切的千鈞一發!

省吾使勁咽了口唾沫:“撿了一條命啊……”現在他的額頭上掛滿了汗珠,喉嚨也幹涸了。

“那邊好像有人。”川島廠長指著臨時棚屋說,他聲音嘶啞,眼神裏明顯帶有恐懼。倒下來的鋼材原先是搭在臨時棚屋上的,旁邊是一些水缸、混凝土袋,以及生了鏽的鋼材堆和木材堆之類的。

省吾朝他指的地方看過去,並沒看到人影,悄悄問了一句:“真的嗎?”

“是瞥到有個人影閃了一下。”廠長也壓低了聲音說。

剛才在辦公室還扯著嗓子說話的倆人,現在卻變得像在說悄悄話一樣。

搭在臨時棚屋上類似鐵軌的細長鋼材一共有三根,倒下來的是中間那根,剩下的兩根卻安穩如初,完全沒有一點兒要倒的跡象。

“為什麼突然就倒下來了呢?”省吾看了看剩下的那兩根鋼材,自言自語地嘟囔了一句。

廠長表情嚴肅地對省吾說:“從倒下來的方式看,絕不是鋼材自個兒倒下來的,你看,剩下的兩根都站得穩穩的,就算倒下來的這根稍微歪斜,也不至於這樣垂直砸下來,而是應該橫著倒下來才對,所以肯定有人……”

省吾的身子忍不住顫抖了一下,他感到一股寒氣在背上亂竄。

廠長說得很對,就是倒也隻能是橫著倒下來,而那根鋼材是正對著省吾站過的地方砸下來的,所以肯定有人先把鋼材垂直抬起來,再衝著省吾砸了過去。

廠長貓著腰朝小屋走了過去。

“果然被我說中了——這絕對不是件偶然事故。”說完,廠長指了指地麵。那裏還留有倒下去的鋼材插在地上的痕跡,剛好跟其他兩根在一條直線上,這也就是說,三根鋼材原先站立的狀態是一樣的,或者說三根鋼材同時往一邊歪著,所以就是倒,也絕不會往前這樣砸下來。從那個痕跡來看,倒下的鋼材也明顯是被人從土裏拔起來,旁邊的泥土都濺了一大片。水缸和混凝土堆起來的小山也剛好能遮人眼目,推倒鋼材的那個人肯定也是以此為掩護順利逃脫的。

“為什麼會衝著我來呢,沒有理由啊!”省吾說。

廠長嚴肅地盯著省吾:“葉村,你好好想想最近有沒有得罪過什麼人?比如因為錢的事,或者是因為女人?”

“一點頭緒都沒有,我可是剛來神戶沒幾天,怎麼會得罪人呢?”雖然這麼說,但省吾忽然想起了那本被人動過的《邯鄲之夢》。

“會不會跟這次的土地買賣有關呢,如果是這樣的話那也太惡劣了。難不成是小孩子的惡作劇?這地方雖然用柵欄圍著,但附近的小孩子也經常會爬進來幹些很危險的事情。”川島廠長把胳膊交叉在胸前,低頭沉思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