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村省吾把煙含進嘴裏,取出打火機,在點煙之前,他環視了一下四周。
這是一間非常簡陋的公寓房,哥哥一郎正在住院,所以很少有客人來。雖然嫂子伸子把房間打掃得整潔有序,但總讓人覺得這屋裏缺少了點兒什麼。
比如說,煙灰缸——
“應該是放在哪裏了吧,給客人用的。”
侄女順子開始翻箱倒櫃地找起煙灰缸來,水手服在省吾身邊飄啊飄地飛舞,忙得不亦樂乎。
該找的地方都找遍了,還是沒找到。順子最後無奈地聳了聳肩。
“媽媽太自我中心了,不管整理得再好,這種除了自己誰也不知道東西放在哪裏的方法根本沒有意義。她沒什麼想像力,總是沒法讓別人也搞明白。”
“你媽媽可是費了不少工夫才把房間弄成這樣的,這麼說媽媽的壞話可不好。”
“可要是換了我,肯定會好好地……”順子提高了嗓門兒反駁說。她今年剛上高中一年級。
省吾嘴裏還叼著那支沒有點燃的煙。他往桌子上掃了一眼,順子的筆記本正攤開放在上麵,筆記本上到處都是用綠色鉛筆畫的波浪線。
“紅色的太紮眼了,我不喜歡。”如此說道的順子,一直都在用綠色的鉛筆。
“但是,密密麻麻的更紮眼吧!”省吾也反駁說。
筆記本的旁邊還有本相冊,省吾順手拿過來看了起來。裏麵貼著嫂子帶領一群中學生去修學旅行1的若幹紀念照,照片背景照樣還是京都和奈良那幾處世人皆知的名勝古跡。
省吾把相冊翻看一遍了,還是不見嫂子回來,無聊之際瞥見了供奉在佛龕上的父親的遺照。父親還是那副不高興的神色,在省吾的印象裏他一直是這個表情。
這時,嫂子伸子終於回來了。
“嫂子,我來打攪了。”省吾先打了聲招呼。
“哦,是省吾來了啊!”
伸子把購物籃放下,笑著開始梳理披散的頭發。雖然已是四十歲的人了,她那張白皙的瓜子臉上依然散發著一種透明清澈的美。
哥哥的醫療費和順子的養育費都是靠她那雙纖細的手一點一點掙出來的——白天在中學教書,晚上回到家還得做些替別人刻書版和謄寫的零活,到現在為止一直沒有停歇過。她以前在一家叫殿村物產的公司裏麵工作,做了一段時間以後覺得還是教師這個職業更符合自己的脾性,於是就辭了公司的工作,當了一名中學教師。
雖然日子過得很苦,但嫂子的臉上從來沒有露出一絲一毫的憔悴,甚至連皺紋都沒有,這讓省吾感到非常不可思議。但如果仔細看她的眼睛的話,你就會明白,這麼多年的辛苦勞累都深深地鎖進那雙瞳孔裏了。那雙暗含憂愁的瞳孔,一直都是濕濕的。
“媽媽,煙灰缸呢?”
在女兒的催促下,她麻利地從電視桌下麵取出了煙灰缸。
“嫂子,還是上次跟你說的那件事……”省吾把煙點上,然後說道。
“調職那件事?”伸子默默地聽著。
“嗯,就是那件事。”
“調到關西2那邊不算是降職吧?”
“在我們公司,剛好相反。”
葉村省吾所在的公司叫櫻花商事,最近公司跟美國的一家叫做範戈森的公司合作,在姬路那兒建了一座工廠,主要生產一些拋光劑之類的特殊染料,員工一共四百多人。這樣一來,關西分公司的負擔一下子就重了起來,一直隻負責貿易裝運的神戶分公司,現在也開始負責姬路工廠產品的營銷,那裏的職員也從原來的十人一下子增加到了三十多人。
公司裏傳言說,凡是調到神戶去的人都是總經理非常器重的人,與其說是降職,還不如說是升遷的好機會。就在傳言甚囂塵上的時候,省吾接到了公司調他去神戶的通知。
醫生說,哥哥能不能活過今年都難說。對省吾而言,自然也想去神戶大顯身手,但他心裏擔心得更多的是哥哥的病。
“既然這樣,你就聽從公司的調遣,去神戶吧!”伸子說道。
“可是,我還是放不下哥哥啊,不管怎麼說,是他照看我長大的。”
“事實上,我已經把你要調職的事跟他說了。他讓我跟你說一定要去神戶,還拜托我勸勸你呢!”
雖說是兄長,但一郎其實是省吾的異母哥哥。如果年齡相仿的話,日子長了,兩人之間肯定有磕磕絆絆,但他們的年齡足足差了十八歲,所以兩人之間完全沒有同父異母兄弟之間的那種隔閡感。年齡的差距再加上是異母的緣故,在省吾眼裏,一郎就如同父親一樣。
“嫂子你知道,哥哥在我心中的地位是誰都無法取代的。哥哥的意思是讓我自由點,讓我放手去幹自己的事業,這我也明白,也非常感謝他這麼替我考慮,但是——”
“不,並不是想讓你自由拚搏什麼的問題。你哥哥是主動想讓你前往神戶的,因為有件事必須要拜托你。”
“有事拜托我?”省吾有點疑惑,“什麼事情,嫂子你知道嗎?”
“我也隻是知道個大概。”
“大概也行,跟我說一下吧,到底什麼事?”
“這個嘛……”伸子猶豫了一會兒,總算下定了決心,湊到省吾跟前說,“是跟葉村家的曆史有關的事情。”
“我們家的曆史?這事情還真誇張。”
“省吾你對曆史似乎不太感興趣?”
“嗯,國家的曆史也好,家族的曆史也好,我都不怎麼關心。就連父親的名號,還是哥哥跟我說了我才知道的。”
“那麼,你肯定不知道那件事了。父親生前拚命把那件事隱瞞了下來,一直到去世也沒有對任何人提過。”
“隱瞞?那,到底是什麼事?”
伸子像是在故意躲避省吾的視線,把頭低了下去。
“不是什麼光彩的事情,你知道你哥是個學究,喜歡鑽研問題,不把事情弄明白搞清楚,他是絕不會罷休的。他在研究父親生平履曆的時候,不小心發現了父親的秘密。”
葉村一郎生病住院之前一直在一所私立大學裏教授經濟史。他生來就對學術抱有濃厚的興趣,長達七年的療養生活也差不多是在讀書和研究中度過的。父親的秘密也就是在這段時期內被發現的。
省吾使勁把煙掐滅在煙灰缸裏,非常不解地嘟囔了一句:“父親的秘密?”
省吾的父親曾一度在南洋做生意,一郎從當地的一所日本學校畢業後,在父親一個生意夥伴的幫助下才回到日本上了中學。在中學二年級的時候,一郎的母親便去世了。
過了一段單身生活的父親,後來又在新加坡與一個日本藥劑師結了婚。然而,不知是不是父親命中克妻,第二位妻子在生下省吾後很快就病死了。
太平洋戰爭爆發前夕,省吾和父親從南洋回到了日本,那時省吾才六歲,而一郎已經大學畢業了。
這麼說起來的話,省吾從未看到父親高興過。
回到日本後,葉村一家就住在東京。可能在南洋出生的小孩都不太適應東京的水土,經常生病。一九四三年姐姐貞子得結核病去世,緊接著,父親也在第二年去世了。省吾的二哥義夫也在當時的“勞動動員”3運動中累垮了身體,“二戰”結束後不久就死了。父親去世的時候義夫還躺在病床上,想來父親在那種情況下,要露出愉快的笑容也是不可能的。今天聽了嫂子的一席話,省吾才知道,就在這樣一張苦悶的臉背後還隱藏了一些不可告人的秘密。
伸子支支吾吾地說:“據別人說,父親在曆史上曾留下過汙點。”
“在曆史上留下汙點?”省吾被伸子的話嚇得張圓了嘴,“誇張了吧,父親是那樣的大人物嗎?”
“我說的‘曆史’,可不是曆史教科書上寫的那些曆史,而是更加專業的曆史資料上記載的曆史。不過家裏人都堅信,父親是絕對不會犯下那樣的罪行的。”
“父親到底做了什麼事情?”
“可以說是貪汙。”
“貪汙?”
“父親在年輕時是個血氣方剛的人,那時正值中國的清朝末期,有很多革命家流亡到了日本。父親好像跟那些人有過來往。”
省吾看了看供在佛龕上的父親的照片:“哦,父親居然還有過這樣的經曆,與我印象中的父親完全不一樣啊!”
“那時父親才剛過二十歲,可能也就是給那些人做些跑腿的差事吧。”
“父親的貪汙事件跟中國革命有關係嗎?”
“嗯,有的。”伸子低下頭說,“那些錢是中國革命黨人在日本籌措的革命資金。父親那時負責把這筆錢秘密轉交給一個中國革命黨人,但是父親卻拿著那筆錢逃到了南洋。”
“哎呀……”
“有三萬日元,在當時可是一大筆錢啊!本來是計劃在神戶交給那個中國人的,可是……”
伸子在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後才嫁給一郎,所以她不太了解父親——葉村鼎造(號康風)的事,隻是偶爾從丈夫嘴裏聽說一些瑣事而已。
父親去世的時候,省吾才九歲,也還沒到能真正理解父親內心世界的年紀。
——陰鬱的父親。
這是省吾對父親的所有印象,所以,每當朋友對省吾描述自己的父親是多麼溫厚而開朗的時候,省吾都對他們投以羨慕的目光。
“可是,哥哥從來沒有跟我提到過這件事啊,我知道哥哥是非常愛父親的。”省吾還清楚地記得父親葬禮的那一天,穿著國民服的哥哥,眼睛哭得通紅,情緒低落到了極點。哥哥一郎一向不善於表達自己的感情,那一天他是多麼的悲傷,連九歲的省吾都能深切地體會到。
“他是那麼的愛父親,這種有損父親形象的事,他怎麼說得出口呢?”
“說得也是。”
“當時一郎覺得你不知道這個秘密最好,所以就沒告訴你,但最近他的想法好像變了。”
“怎麼變了?”
“他也知道自己時日無多,所以開始考慮讓你繼續做他沒能完成的事,那就是替父親挽回名譽。一郎堅信父親的貪汙事件絕對沒那麼簡單,肯定另有真相……這是他的信念。”
“隻是信念嗎?”
“不,他似乎已經找到線索了,隻要以此為基礎去神戶認真調查,大概就能真相大白了。”
“去神戶?”
“嗯,是的,因為父親當時就是要在神戶把那些革命資金交給中國革命黨人的。”
“原來如此。所以哥哥才會這樣積極地勸我調到神戶工作。這麼說起來,前些年哥哥的朋友在神戶開公司的時候,哥哥還勸過我去那邊工作。”
“還有這件事啊。那家公司可比你工作的櫻花商事小多了——他可能感覺到自己的身體是去不了神戶了,又發現問題的關鍵就在神戶,所以有點著急……怎麼樣,省吾你是怎麼想的呢,能不能去神戶抽時間調查這件事呢?”
“既然是為了替父親洗脫罪名的大事,當然義不容辭了。”省吾雖然嘴上這麼說,但心裏仍覺得五十年前的三萬日元貪汙事件沒什麼大不了的,即便跟父親有關。現實生活中,省吾看過太多類似的事了,比這更惡心的事多的是,如今已經見慣不怪了,更何況是五十前的事呢?
如果省吾真能抽出時間在神戶調查這件事的話,那也不是為了父親的名譽,而是為了哥哥——亦或者說是為了嫂子,這樣會更加恰當一點。他本來就對美麗的嫂子心懷崇敬之情,既然嫂子把瀕危丈夫未完之事托付給自己,那就更加義不容辭了。
省吾抬頭往旁邊看去,嫂子這時已經端莊地坐下了。跟省吾目光相對的時候,她的眼睛滴溜溜地轉著,嘴邊浮現出些許微笑。在省吾的眼裏,這世界上再也沒有比嫂子更加聰穎的女人了,可是,他有時候也覺得嫂子是非常俗氣的女人,尤其是在對待自己孩子的時候,可以說簡直就是溺愛。省吾覺得像嫂子這麼非凡的女性在對待孩子時應該會采取更為聰明的方式。然而,隻要一遇到順子的事,嫂子就變得跟世界上所有的母親毫無二致了。
把父親秘密的大體內容跟省吾說完之後,伸子開始將話題轉移到順子身上了。
“連教畫畫的老師都覺得吃驚呢,說順子身上有著讓人眼前一亮的才華。”
對省吾而言剛才還是宛如天上仙女一般的嫂子,現在一下子就墜到地上變成了凡人。嫂子那副溺愛孩子的樣子,雖然讓省吾大倒胃口,卻也讓他感到親切溫柔。就像是從神佛的臉上看到了凡人的表情那般,讓人不禁鬆了口氣。
“看那裏,”伸子指著牆上說,“那可是順子畫的呀!”
黑色的畫框裏貼著一張女人的臉部素描,省吾前段時間來的時候,牆上還沒有這幅畫。
“哦,畫的是你的臉吧!”
聽省吾這麼一說,伸子變得異常高興:“很像吧!”
然後眯起了眼睛。
“才不像呢!”這時當事人順子從旁邊冒出來說。
相像的隻有眼睛而已,省吾心想。然而,可以看得出,畫麵線條非常舒展流暢,是幅很不錯的畫。
“不僅僅是畫哦,前段時間語文老師還稱讚順子的作文說——”
“哎呀,別說了,媽媽!”順子啪地拍了一下子桌子,封住了伸子的嘴。
兩天後,省吾正式決定轉到神戶工作。接下來的星期天,他和嫂子一起去千葉的療養所看望了哥哥。那是一個風和日麗的三月陽春日,春天的陽光灑滿了療養所的庭院。病人們把椅子拖到草坪上,躺在那裏曬太陽。可是,這群人裏麵沒有一郎的身影,他的病情已經惡化到就連曬曬太陽,對他而言都是一項非常沉重的運動了。
省吾看到親如父親的哥哥一郎的那雙凹陷的眼和那張憔悴消瘦的臉龐,心裏不禁隱隱作痛。嫂子把病房收拾得就像自己住的公寓房那樣幹淨整潔,這讓省吾一下子就感覺到了嫂子的氣息。
“你來了啊。”哥哥有氣無力地說。
“省吾已經決定下個月調去神戶工作了,”伸子一邊往床邊挪椅子一邊說,“還有那件事,我也大致跟省吾說了一下。”
“我也沒什麼說話的力氣了,你跟他說明白就好了。”一郎躺在床上朝著妻子說。
“話雖如此,”伸子溫柔地注視著一郎,“但我覺得你還是親口和他說一下比較好,哪怕隻是簡明扼要地說說。”
省吾把身子探到枕頭邊上,目不轉睛地注視著一郎的嘴唇。這時,一郎微微動了一下嘴唇,用低沉得就像耳語般的聲音說:“吳練海,隻要找到他,就能解開謎團。”
“WU LIAN HAI?”省吾又確認了一下。
“他是個中國革命黨人。父親本來要把那筆錢交給他的。”伸子在旁邊解釋說。
“把架子上的書……”一郎說。
伸子站起來,從架子上取下一本褐色封皮、老得開始褪色的書。已經褪色的封皮上印著:
邯鄲之夢 大宮虎城著
“翻到第二百一十六頁。”一郎閉著眼睛有氣無力地說。伸子開始翻書,二百一十六頁一下子就翻到了。裏麵夾著一張書簽,那頁的空白處有用紅色鉛筆畫的大圈。
“省吾,你把這段讀一下。”伸子把打開的書遞到省吾麵前。省吾接過來讀起了紅圓圈下麵的那段文章。
“革命的成功並非一朝一夕之事,它需要革命者不屈不撓的精神和長年累月的周密準備。我們與以孫文先生為首的中國革命誌士結緣由來已久,也深知革命事業的艱辛,所以我國的民間有誌之士也在精神和物質上給予了他們極大的幫助。然而,也有不少批判者稱我們是‘支那浪人’,誣蔑我們是一群無賴之徒,無信仰的投機之輩,我們抱著一顆純粹無私之心來援助鄰國的四億人民,卻落得如此罵名,哪怕是鐵石心腸恐怕也早已肝腸寸斷。
“然萬事有果必有因,我們組織內部確實存在幾名投機之徒。比如葉村康風之流,他的卑劣行徑如今想來仍讓人咬牙切齒,恨不能將之千刀萬剮。現由我來告知當時事情的真相。
“中國革命成功前一年,我們本打算將在民間籌措的革命資金交予從上海來日的吳練海先生。當時把接頭地點選在了神戶,所以我們就將這件事情托付給了正住在神戶的葉村康風。吳練海很快抵達神戶,但是他在神戶滯留了一個多月依然沒有收到我們籌措的三萬日元,所以打算差我前去追究葉村康風的責任。然而不知是何緣故,在我到達神戶的前夜,葉村康風已經落荒而逃,不知去向。
“我們永遠都不會忘記這個背信棄義、卑鄙無恥之徒葉村康風的名字。信任這樣一個輕佻的愣頭青,是我這輩子最大的失誤。康風逃走後至今仍下落不明,有傳言說他已經逃去南洋,但尚待查證。
“吳練海沒能完成自己的使命隻得垂頭喪氣地回國了,唯一讓人寬慰的是,他與神戶花隈街的一名花魁喜結良緣,結為夫婦。康風這樣的人在我們組織內部簡直就是例外之中的例外。我們組織中的大部分人都是發誓要為革命事業粉身碎骨、無私奉獻、不求回報的。中國革命黨人竟然把我們與康風之流視為同類,真是讓我們痛心疾首……”
伸子看省吾讀完了,就補充說:“寫這本書的大宮虎城是孫文等革命黨人的支持者,他根據當時的記憶寫下了這本《邯鄲之夢》,書上寫的父親的貪汙事件發生在中國革命勝利的前一年,也就是一九一零年。當時父親確實是住在神戶,在事件發生的約三個月前,他說要去神戶旅遊,然後就突然在那邊一所叫‘石崎汽船’的輪船公司工作了。至於當時的詳細情況就不清楚了。”
省吾看了一下書的版權頁,這本書第一次出版是在一九一八年,也就是一郎在南洋出生的那一年。關於父親的經曆,省吾隻知道他年輕的時候曾去過南洋。他是葉村康風最小的孩子,省吾在心裏算了一下,他出生的時候,父親已經五十一歲,這麼說的話,一九一零年的時候父親才二十五歲。
省吾把書合上,憤憤地說了句:“輕佻的愣頭青——簡直說得太過分了,這不是在侮辱人嘛!”
“書上就是這麼寫的,如果這真是事實的話,那樣說也無可厚非。可是,一郎推斷在這件事的背後肯定還隱藏著很多內幕。”伸子說完看了一郎一眼。
“這是哥哥的信念嗎?”
“不僅僅是信念,有線索的。這本書裏提到了吳練海這個人,就是那個從上海來日本取三萬日元的人。”
“嗯,而且當時他好像也很年輕。上麵寫著‘年輕的吳君’什麼什麼的……”
“上麵寫著‘唯一讓人寬慰的是,年輕的吳君和神戶花隈的一名花魁結為夫婦’。”伸子現在似乎都能把畫紅圈的地方背下來了。
“你記得真清楚!”
“那當然了,這可是問題的關鍵啊!花隈在神戶可以說是一流的妓院街,就是到那裏玩玩也要花很多錢的,更別說要給某個花魁贖身了,你說那麼多錢是從哪裏來的呢?”
“那會不會他本來就很有錢?”
“不是沒有這種可能性,但他是專門從上海過來取革命資金的,不是來遊山玩水,並且隻是短期停留,不可能帶那麼多錢來。難道他是預料到自己可能在神戶找到個情人,就把錢準備好一起帶過來?”
“說得也是。”省吾現在開始跟著伸子的節奏考慮問題了,伸子說的話無外乎就是一郎的想法。哥哥的腦子是多麼的明晰,思維是多麼的縝密,省吾是非常了解的。更何況把哥哥的想法表達出來的還是自己崇拜至極的嫂子。
“雖然大宮虎城在這裏隻是輕描淡寫,但我覺得這裏麵藏著更深層次的原因。”伸子注視著省吾的眼睛說。
“吳練海在花隈遊玩,給花魁贖身,靠那三萬日元……”
“明治(一八六八年至一九一一年)末年的三萬日元可是一大筆錢啊!”
“這麼說來,父親將錢交給了吳練海,還代替他背上了貪汙的惡名?”
“有這種可能。”
“可是,父親為何會這麼慷慨大義?他有理由要如此袒護吳練海嗎?”
“現在我們還完全不清楚父親跟吳練海之間的關係。”
“難道他們兩個人平分了那三萬日元?把那麼一大筆錢全部交給一個素不相識的人,然後自己再背上罪名,這實在說不通啊。”
“一郎也考慮過這個可能性。但從父親的性格來看,你就會明白父親是絕對不會做那種坐地分贓的事情的。父親很誠實,又是個非常頑固的人,不善於跟別人合作,連在生意上,隻要不是很大的事情,能自己做就絕不跟別人合作。”
“那平分三萬日元算不算是一件大事呢?”省吾心虛地說了一句。這時,他忽然想起了路上答應嫂子的事。
“一郎剩下的日子已經不多了,支撐他活到現在唯一的信念就是給父親雪恥。請你一定不要把他的這個夢打碎。即使你心裏覺得是父親貪汙了那三萬日元,你也一定要答應他查明父親貪汙事件的真相,給父親洗脫罪名,拜托了!”
“不!”省吾立刻又慌慌張張地補充說,“父親絕對不是那樣的人。”
“是的。”一郎用低沉的聲音回應省吾,“他是死也不會做那種壞事的。”
“到了神戶,我一定要查清楚!”
“拜托了。”一郎艱難地動了動嘴唇。
“哥哥剛才說隻要調查吳練海就行,那他人現在在哪?”
“關於這個,”伸子代替丈夫回答道,“就算吳練海跟父親同歲,活到現在也有八十歲了——已經死了的可能性比較大。”
“這就麻煩了啊。”
“據一郎的查證,中國革命勝利後,吳練海在中國財界非常活躍,一直到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夾在《邯鄲之夢》裏的那張紙上應該有記錄。”
省吾又一次把書打開翻到二百一十六頁,開始看書簽邊上的字。
一九一四年作為上海租界中國顧問團成員負責處理財政關係。【吉岡精三著《上海租界的研究》第八十六頁】
一九一六年作為中國代表團成員就向日本借款五百萬日元的事宜跟日方進行交涉。【船田毅著《日支經濟交涉史》第一百零二頁】
一九二零年在新成立的農商銀行裏麵擔任理事【早川紹太著《支那銀行論》第七十二頁】
一九二八年擔任中央銀行籌備委員。【《中國銀行論》第二百三十三頁】
一九三五年擔任上海民生銀行董事長(行長)。【植田芳夫著《上海錢莊的發展》第三百二十八頁】
“能查到的也就這些了吧?”省吾看完記錄,自言自語般地不知向誰問道。
回答的人是嫂子。
“我們已經竭盡全力查了,但有關吳練海一九三五年以後的事情仍然不太清楚,傳言在‘二戰’期間他曾住在重慶……從年齡來看,即便他現在活著,也應該退休了。”
“哥哥那麼認真細致地調查都沒能弄清楚,我不敢保證能查清楚。”
“你哥哥是一直躺在床上調查的,你不同,你的身體那麼健康,又能到神戶去,即使查不到吳練海的消息,也能在那邊找到了解當年情況的人吧!”
都已經是五十多年前的事了,了解那個年代的人,活到現在也差不多六十歲,不,最少也七十多歲了吧。
——真頭疼啊。
省吾雖然心裏這麼想,但為了不讓哥哥感覺到自己是在安慰敷衍他,還是提高嗓門說:“哥哥你放心吧,我一定會盡力查明真相的。”
“省吾……”一郎喚道。聽到哥哥低沉的聲音,省吾不禁心裏一緊。
“我在,你說……”他咽了口唾沫回答道。
“這件事就拜托你了,不為別的,就是為了父親,他被人罵成卑鄙的叛徒,卻連句辯解的話都沒說就默默死去了。拜托了——”
“我明白!”
“一想到父親的事,我的心就像被人用錘子敲碎了一樣疼。不僅僅是《邯鄲之夢》,《支那革命夜話》裏也有相關的記錄。中國那邊的相關記錄更是多……《辛亥革命資料集》,還有那個叫胡傳舉的人寫的《革命資金秘錄》裏都提到過這件事。資料都在伸子那裏,你拿來看看吧……這些資料都把父親描述成一個背叛了革命和同誌的大惡徒,用最惡毒的話咒罵父親。這樣下去,父親的靈魂肯定無法安息。”一郎說著說著就開始急促地喘氣,看起來非常痛苦。
“一郎,你不要激動——”伸子非常擔心地插嘴道。但一郎還是堅持著繼續往下說:“這也關係到葉村家的名譽!一想到那些家夥在背後嘲笑我們是叛徒的兒子,我就痛心不已——省吾,你一定要憑自己的力量,為葉村家挽回名譽!”說完,一郎便開始哽咽,抽泣,嘴唇不停地抽搐,好像在恐懼什麼事情似的。
“省吾,你明白哥哥的心意了吧?”伸子難以忍受地說道,止住了一郎的話語。
“我明白了!”省吾回答。
然而,省吾真正明白的是哥哥強烈的執念,至於父親的冤屈和葉村家的名譽之類的,他根本毫不在意。
知道葉村康風私吞中國革命資金一事的人,這個世界上到底還有沒有呢?恐怕隻有搞相關研究的人才能知道,而這些人會不會也在調查葉村康風子孫的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