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兒,替為父招待好這些遠來的貴客,不要怠慢了。各位遠客見諒了,鄙人事務煩瑣,不敢打擾各位清靜,但請小憩些時日,小兒自會勉力招待。”這是婉卿到江南蓮劍山莊,第一次見到莊主高連劍。卻是在到這裏很久之後的事情。幾乎沒有見到過這人,總是給人神秘的感覺,行蹤不顯,捉摸不透。要不是他自己露麵,還真讓不會知道世界上有這樣一個人存在。他似乎有意掩藏自己形跡,但又不知道府上為何會有這麼多的客人。
高劍雲一連串的隻回答是,並學著高連劍的樣子,向著客人道歉。就是這麼一次之後,上上下下的事,無論巨細,都是高劍雲在處理。高連劍如他自己所言,事物煩瑣,依舊深藏不出。這裏的人卻並沒有因為高連劍的不出現也就不出現,反而是約好的一般,齊齊集中,越來越多,都向著這裏。
天又下了兩場雨,天還沒放晴,似乎比先前確實更涼,竟有了嚴冬的寒意。早上的露慢慢變白,再一場雨之後,草尖上的露竟凝成了霜。小孩子怕冷,縮著脖子,藏在厚實的棉衣後麵,開始將手捧在麵前嗬氣了。
進進出出的許多人,婉卿多不認識。也有認識的,少得可憐。弄玉花費了許多時間,一遍一遍將人和名字連起來說給婉卿,記得了大概,然而轉過身去又忘了。那些名字,縱然身份是泰山北鬥,實在與真人相去太遠,難以叫人記住。這樣子一來,倒還不如不記。弄玉也沒辦法,對他遲鈍的記憶好笑又好氣,就不再給他念那些名字了。
這樣一來,婉卿對那些來來往往的人,更加覺得陌生了。先時弄玉不耐煩的給自己說,名字和相貌卻一個也沒記住,但是還是有不少的名字殘留在了記憶裏,有時看見這個某某,就叫出了另一個某某的名字。混亂不已,煩也煩透了。
“看看這些人,快到齊了。”弄玉聲音很細,自言自語。婉卿還是聽得清了。便問道:“這些人,到齊,要做什麼啊?”
“沒什麼。”弄玉忙解釋了一句。這是典型的欲蓋彌彰,沒什麼就是有什麼了。這兩日發覺不似先時清靜了,走在街上,也滿是人,形形色色。一個個都是摩拳擦掌舞刀弄槍,看樣子都是不敢寂寞的人。這些人江湖上平時無名無實,集中起來,卻也前前後後比肩繼踵,填河塞道,氣勢洶洶的存在。
“外麵那麼多的江湖漢子,出了什麼事?”話剛問完,弄玉還沒來得分辨,聽到高雨蓮的聲音,同另外兩個人在講話。“事情都已經準備妥當,江湖上各個門派都已齊集,又能幸得兩位林姑娘相助,現在隻等我爹爹和幾位叔伯商議後,我們便可以出發了。十年磨劍,鋒該是露出來的時候了。兩位林姑娘還請稍住幾天,大約也就在這幾天了。”
婉卿聽到這幾句談話,林姑娘,首先便想到的是林書妤姊妹。至於談話裏所涉及的事,尚未清楚。不過在江湖上,這種你謀我劃的事情,太過於稀鬆平常,你存心要打聽,一天沒有千件,也有上百件。上次林家兩姊妹想著要殺自己,對她們也並沒有什麼壞的感覺。但是上次她們提到百合穀,還有鳳眼,那似乎並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
“高姑娘,不用那麼多的客套,我們來的目的很簡單,隻要你們能幫我們姊妹兩救出爹爹,北城以後便隨你們怎樣,我們決計不會插手幹擾。”
這竟然是在交易了,屋裏說話的就是林書妤。良久二人都不說話。婉卿隱約的終於知道,他們這次仍是對著百合穀的,這與自己沒有什麼關係。可是如何又將自己騙到了這裏,他們肯定是想要自己幫他們,而且他們似乎還知道,斷定自己是一定會幫助他們的。
婉卿看著弄玉,臉色很難看。“姐姐……”弄玉還是那種很無辜的樣子,無端的惹起人的憐愛。高雨蓮從屋子裏走出來,林家姊妹也站在簷下。婉卿不知道那兩姊妹是什麼表情,但是他們第一反應的動作,卻見得真切分明。一個躍身,騰空一到了院子裏,落在婉卿麵前,竟不多言,直接縱劍而來。
“冤家真是路窄,想不到你居然從百合穀走出來了,還活著,本事可不小,應該是還很大。”依舊是姐姐站在前邊說話,後邊跟著妹妹。似乎一直都是這樣,妹妹在後,姐姐在前,像是在護佑。
婉卿知道她話裏的意思,忍著也不動氣。“我說過,我要看看你到底有多大本事。書影!”兩姊妹在南城船上出手為難由吾兄弟的場景,自己是看見過的。妹妹先打出幾支繡花針,聲東擊西,逼人去抵擋,姐姐則隨後追劍而來,配合很是默契,叫人再小心也要手忙腳亂一番。但是這次妹妹沒有射出繡花針,劍勢輕巧,直刺小腹而來,姐姐則劍鎖咽喉。婉卿站著不動,高雨蓮一旁看見,劍已遞到,絲毫便此下去了。忙喝道:“住手!”弄玉急揮手將兩把劍蕩開,立即就和林家兩姊妹纏鬥在了一起。高雨蓮忙著跑下來,看見婉卿還好,急叫住手。
“林姑娘,有什麼事不能商量呢?非要你死我活,大家都是朋友嘛,況且現今大事為重才好!”
“有什麼事,沒事,我就是跟她過不去。”
“好了好了,回去休息吧。”高雨蓮拉住兩姊妹,在一旁勸慰。在這個世界上,我們從來做事,本來就是不知所以,莫名其妙。當我們恨的時候,甚至連我們自己都不知道是為著什麼而恨,空洞而且無緒。愛也是一樣。終於也變成無厘頭一類的事情。
“姐姐。”弄玉將婉卿扶回到房裏。“你怎麼都不躲閃一下?幸好沒什麼事!”
婉卿剛才完全沒感覺的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開始還知道,被林書妤一句話所激,陡然心脈處內息凝滯,一陣裂心之痛,像閃電一樣劃過寂靜的夜空,灼燒盡一切的蒼涼,天地泯滅。幸好隻是一瞬,一閃就過了。頭腦暫時窒息,空洞一片。壓住心裏狂暴的氣息,看見林家兩姊妹,已經住手。
“弄玉……”
“姐姐,有什麼話就說吧。”
“我想你應該告訴我你們的這件事。”婉卿看著弄玉,直到弄玉將頭低了下去,在沉思。
“不是我想告訴你。”弄玉抬頭望婉卿。“開始我也準備告訴你,想想也沒想出什麼理由該不讓你知道,但終究還是沒有告訴你。從我被救到這兒來,高劍雲告訴我,他們謀劃這件事已經將近十年了,那時我就知道全部,也許也不是全部。後來聽說你受了傷,我想我正好可以利用他們來複仇。因為我知道,他們也在打我的主意,也想利用我。彼此相互利用,算是扯平了。他們也知道你對我好,所以就借我請了你來。但這絕不是我要利用你。我請求你的事,不能算利用吧?”
婉卿回道:“我答應你的事,無論如何我都會做到。但是你不該讓他們借著你來利用我,我要知道這些究竟是為了什麼?”
婉卿想到自己答應弄玉的事。這事現在看來是太大且艱難了,與己身相比猶如九牛之一毛。而自己再次站到百合公主麵前,一樣可能會柔弱得不堪一擊,裙擺帶起的風也可能將自己卷翻。心裏驀然有了一股強烈的被欺騙的感覺,不是因為答應了她的事,要拚著性命也得為她做到,而是突然自己變成了一把工具。如果說答應弄玉的事,就已經成了一把工具,那麼這工具是自願的。可惡的是,這工具現在卻不得自己意願,又被給了他人使用。無論如何,自己至少是一個有個人意願的工具,不能容忍被別人隨意。
弄玉閉口不言語,怔怔的望著婉卿。那件事究竟是什麼事,弄玉卻也還是沒說,自己也還是不知道,隻能隱約地感覺。心裏這感覺忽而消解了,或者婉卿能恨弄玉。剛萌生的怒氣,又豁的去得空了。她不恨她,反倒因為弄玉一直純淨的眼神,讓婉卿覺得無辜,憐愛不已,心痛。
“姐姐,……”弄玉看婉卿。“你就算是再幫我一回,和我們一起去,好不好?”
婉卿想拒絕,忽而很是不忍心。“但有一個條件,所有的事情,必須至少有三之一的該讓我現在知道吧?”
弄玉聽婉卿口氣,知道便是答應了,高興不已。馬上就變成一個小孩一般,忘乎所以。她天生就該是個小孩子。婉卿看見她高興,也稍覺得舒心。
蓮劍山莊,莊子很大,地勢偏處在江南一個叫蓮葉的小鎮上。可能也是這個原故,給人感覺總是中氣不足,卻也分外有種荒草叢裏站立的鳳凰,煌煌惹人的眼光。
天無故的連著下了好幾天的雨。雨後初晴,似乎還沒睡醒的慵懶的人,推開門走出來,才驀然發現,原本該是很寧靜的街衢巷陌,安靜的人流,變得有幾分擁鬧和嘈雜,像是要將這座久已習慣於寂靜沉睡的城市,從新弄醒。而這些人,卻盡是陌生。
陌生就陌生唄,然而終究還是平穩安詳,一如深潭裏靜穆的湖水。隻見得幾圈漣漪,漣漪蕩開過後,還是水底深深地平靜。這些是不會因為突然而來的許多外人加入,而改變原來的生活狀態的,堅固如城池。於是人們依然我行我素,恬靜自適地生活。那種波瀾不驚,隻為著吃飯穿衣而生發開的,一天又一天單調卻不乏味的重複,也許正是他們能安安靜靜,摒棄一切的喧鬧,閑適生活的所在吧!
當婉卿在這城市裏穿行過許多次之後,油然的便有了諸多的感慨。那看似簡單的生活,簡單得近乎是純潔,讓她突然有種愛憐的感覺。隻是在心裏比較了之後,那種愛憐卻不同於對弄玉的那種,雖然同為“愛憐”。更多的,是一種憧憬。希望也是叫人痛苦的。頭腦裏一下子閃過雲台山的背景。
這兩天裏蓮劍山莊出奇的平靜,同時讓人緊張,似乎暗流在湧動。街麵上多起來的人便是因為山莊的緣故。婉卿自然知道他們都是為著什麼而來,隻是一邊悄悄地看在眼裏,不好下什麼結論。孰是孰非,沒有人能說得明白,自己也是不知道。或者是自己在等待什麼,但是是什麼,自己也還不明白。隱隱的,無法捉摸。
那些人,或三或五的走出走進,目光很少往這邊落。偶爾落過來,也即轉頭就走了。靜靜的,像是在一個世界裏,那裏所有的人都不曾會說話,隻在眼神裏流出些交流,卻是突然詭異了。
早上出來時,居然碰到了林書影。這是到這兒第二次碰到她,雖然來時都是住在一個院子裏。她沒有跟她姐姐在一起。她似乎和她姐姐有著很多的不同的地方,她姐姐有種嫉惡如仇的感覺,好幾次,婉卿看到都覺得一陣陣的心驚,然而她沒有。她姐姐渾身上下透出一股冷漠,這或許是跟第一種原因相關吧,在她身上多的卻是一種柔和,眼睛清澈透亮。身子是剛發育成的,嬌小得玲瓏,看上去卻沒有嬌弱的樣子。像一隻蹦蹦跳跳的小鹿,活潑,健康,帶著親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