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來時候,發現躺在床上,爬起來,又沒事了。休養了幾天,精神慢慢恢複過來。又擔心再發作,也不敢多走動。是以竟是在青衣長久地逗留了。想起師伯的話,是應該去找師祖,卻不知道去哪裏找。也就隻好先作罷了。
上午天終於放晴了,更難得的是,太陽也露出了不大不小的半邊,透射過雲層時,霞光絢爛,熠熠生輝。陽光是幹淨而透明的,能看見屋簷下濕潤的土壤裏,飄起一顆顆細小的水珠,循著太陽的光線,一直往上升,最後也變成絢爛的陽光了。
坐在桌邊吃午飯,拿調羹喝湯。往常都是在客房裏吃,今天見著有太陽,心情比較好,就出來了。聽見鄰桌幾人笑話,正說道一件事。一人道:
“聽說幾天前,聽風樓上來了一個女子,每到未時便出現,酉時便又消失了,第二天又來。但是沒人知道她住在哪裏。那女子不但人長得傾城傾國,手上一隻竹簫更是奪人魂魄,令人如癡如醉,情不自禁啊。你們可曾見過?”
另一人接道:“我也聽到過,有天下午我在家讀書練字,便隻覺得有一陣清恬的簫音入耳,迷迷糊糊,朦朦朧朧,就像是入了睡夢一樣,但是卻不知道什麼原因。原來是這麼一回事啊!”
有人立即反問道:“是嗎,我怎麼沒見過?”先前那人道:“你自是見不到,你以為人家都如那裏的其他女子,憑借一點微末道行,出來騙錢混吃啊?人家每天下午出現在那地方,憑窗而立,若是心有所發,便吹奏一曲。身形恍惚,時間一過自然消失。”
又另外一人道:“你們說的就跟真的一樣,你們怎麼知道人家簫吹得好,人又長得美,又沒有見到過?三人成虎,不足為信。”
先那人道:“你們幾個書呆子,隻知道孔子比孟子小,就不知道孟子也好色。全城人都知道了,誰要你信?愛信不信。”
第二人立即道:“兄錯了,孟子言‘寡人有疾,寡人好色’,彼色非此色也。何不說得分明一點,叫我們先聽聞一些。”
那人道:“跟你們這群朽了的人說話真是費勁,方才不是說了,幾天前有個美女來矣,竹簫吹得好,三月不知肉味矣,盡善矣,又盡美矣,吾不敢請矣!”
婉卿聽這人說話,不禁莞爾,這顯是在譏諷他們,不太拘泥,這人也可見得性情了。突然想起了弄玉。時間也挺利索的,這麼幾日已是一個多月了。不知現在何處,也不知怎樣了。忽而又記起了百合穀裏那個“弄玉”,長得一模一樣,分明就是一個人。這兩人太叫人難以清楚了,猶如百合公主會讓人心緒紛亂,頭腦裏一片空白一樣,隻能想起長得什麼樣子,至於內力一點都不知,無法可知。
那人繼續說:“聽說那聽風樓老板花了許多工夫請她獻曲一支,時間在後時日入時分,各位有興就去聽上一聽。想前次夜裏聽見那簫聲,清澈到近乎悲戚的地步,叫人忍不住傷懷,又不知傷從何來,真是欲哭無淚,竟是無端的給迷住了。”那第三人道:“想必如此顏色,定是娼家了。”又對身旁的人道:“這樣女子見見也是件美事!”
那人不禁憤然:“何以出此言,姑娘並非娼家,寄臨而已。多少人求聽一曲而不得,沒得便被你們這群人言語玷汙了,真是丟讀書人的臉!”
酒杯在桌子上滾晃,幾聲清脆的杯盤撞擊的聲音,人已經飄然離去。看那背影,還真有幾分風流灑脫,超逸出塵。隱約聽見他的聲音:“呼朋不堪把酒歡,引伴還能上小樓?悲哉!”遠遠的,便飄散了。
起身回到房間裏,忽然想起剛才幾人的說話,猛然心裏一動,也想要去看看。似乎人總是會無知,即使在一個地方走過很多次之後,對於角落裏靜處的事物,還是習慣漠視。在南城來去過無數次,以前卻沒有聽說過有聽風樓這樣的地方,在什麼地方當然更是不知道了。問店裏夥計,居然也不知道。
第二天清早起來,向路上許多的行人打聽,才終於知道了一點。這有點像三人成虎,事實的真實在人們眼裏都已忘記,反而被人說道得多的假象,占據了人心,根深蒂固。午後,另換了一番裝束,就去了。
聽風樓現在沒有人這樣叫了,雖然招牌依舊是那幾個字,所有的人都把它叫紅樓。所以一開始問的時候,竟然沒有一個人知道。但是一說起紅樓,就沒有人不知道了,那是全城最大的一家戲樓,也算風月之地了。
到聽風樓恰見到幾個伶人咿咿呀呀的唱,底下坐滿了人,聽得都不耐煩了,隻是一個勁的叫著一個人名字。雨蓮?這名字倒是第一次聽見,難道是那女子便叫雨蓮?既來了,也不妨聽聽,再見見。在後座臨窗的一個角落,撿張桌子坐了。到這兒的人,其實目的都很簡單,就是想見到傳聞中那絕美的容顏。真正的,又有幾個人能真正聽懂曲中深意呢?
在後座,居然又看見了那天喝酒的那人。這種地方,這種時候,按他的性子,倒是一定會來的。
一大群人都一個勁的往前擠,也不管前麵的地方並不寬敞。這結果,使得後麵還留有相當一截空地,稀稀落落的冷清。臨窗更是清淨,遠山凝綠,清風入戶,半分愜意。這聽風樓,倒是有幾分風趣,估計沒人的時候,臨窗遠眺,日昏月夜,確實頗能引動人心,憂喜參雜,不勝淒楚。
幾個伶人唱了幾段,就退去了,久久的台上沒有上來人,空著。台下開始騷動混亂了一陣,湧到台前,似乎有要拆台的趨向。但立即又都停住了,怎麼說,也許是不好意思,畢竟裝一回斯文不容易。又退了回來,安安靜靜的坐了下來。這倒奇怪,莫名其妙的變動。人全都退回來坐下時,就出來了一個年輕的女子。
“諸位請抱歉,我家小姐因是路過此地,一時偶然興起,引弄一曲。不想惹大夥癡愛,深感慚意。感謝各位的流水之誼,小姐說了,願奉還大家一曲。”也不看台下人反應,說完徑回身了。
底下人像是還沒鬧明白,聽說小姐不出來,就覺得遺憾,又是憤憤的,多有不甘。突然洞簫聲起,斷斷續續的響了幾下,立時便又鴉雀無聲了,靜靜的隻剩下風吹過屋簷沙沙的輕響。這也是奇怪,人們靜下來,洞簫的響聲也立即沒了,一時間萬籟俱寂。底下的人大氣都未出一下,屏氣凝聲。台上依舊沒有人,也不見有人出來。隱約有一縷聲音,漸長漸大,漸行漸遠,漸近漸粗,終於能聽見了。
像是一根蠶絲,從黑暗的地底,被一寸一寸緩緩地抽出來。不敢稍稍用力,輕微就斷了,如泣如訴,幽怨著綿長。簫聲沿著一段長的斜坡往上走,坡腳是一個多霧的早晨,草木樹石,浸在霧裏變得濕答答的。一切的事物,都被打濕了,將這聲音也洇染,滲出些冰涼。慢慢有了一些暖意,是太陽藏在霧的後麵了。幸運的是,居然是塊廣闊的原野,不是危難的千丈絕壁,太陽沒有被阻擋出來了。灑落下來碎銀一樣的光,鋪在清淨的湖麵上,湖水蕩漾,波光粼粼,又映出天藍的清澈。
這樣一段調子從清靜而變得曉暢,洋洋的歡娛。但是終於走盡平湖,平湖的盡頭,是一堆荒丘,曠野接連,幾照殘陽而已。聲音也變得荒涼,是曲終而散的空蕩,是筵歡而斷的人去樓空,決然的淒涼,天地渺茫。
那一股悲愴的氣息,一點一點也漸漸從空氣裏遠去,若隱若現。不知道何所從來,何所從去,靠近土壤的時候消溶。久久的空曠,映著落霞無數。
底下坐著的人聽得都癡迷了,在聲音消失之後,很久都沒有醒來。臉上初始歡愉的神情歸於平靜,平靜後變得虔誠,像是佛麵前跪著的衲子,納禮合十,頂禮膜拜。
遠遠的聽見像是一隻鳥落單的清唳,在一座高山前盤旋,緩緩飛上山頂。那該是最後的瞭望了,之後世界會重新歸於寂靜。不安定的情緒,通過瞳仁被無辜放大了好幾倍。流落出來,將自己也淹沒了,無法飛翔。
羽飾上的粼光,逐漸暗淡了,彩色轉換成黑白。天空在那一瞬也變了顏色,雷霆在發怒,越來越高,它有毀滅一切的力量。呼嘯著,狂風席卷而過,飛沙走石,白草連天,吹折斷一切阻擋的事物,並將這天地一起破滅。
呼吸開始異乎尋常的沉重,胸腔像狂風將門一樣猛烈地撞開,充塞滿天地,再無法闔上。將一張弓,猛然彎折,啪的一聲脆斷成兩截,那聲音高高的拋起,還在劇烈的顫抖。
突然一片寂靜,一切都消失,鳥沒有了,山沒有了,人也沒有了,聲音也沒有了。所有的一切在一刹那淪陷斷落,整個世界在一瞬間破裂成無數,映照在瞳孔,一並將眼神撕裂,甚至最後一點太陽的餘光也緊跟著消滅。匆匆的便歸位於平靜,黑暗如死亡的壓迫,不堪重負。
胸口還在劇烈的起伏,世界荒涼得無法承受,最後要爆體而亡。婉卿看底下坐著的人,張著嘴,一息一息地喘著粗氣,忍不住哇的一口鮮血。紛紛奪門而去,留下滿地的喘息。
婉卿隻覺得有一點氣悶,還好心口並不痛。待人去得空了,略坐會兒,便也起身離開。先前的那個女子,卻走到跟前來。“這位小姐,我家小姐有話,不知能否換得貴步屈移?”
婉卿不禁好奇,問道:“你家小姐認識我?”“去了自然知道。小姐這邊請!”說著前邊引路。婉卿略想想,也跟隨著去了。
先前聽見簫聲,隻是想著世上竟會有這樣奇異的人,能吹得如此好的洞簫。自己以前倒是聽過,就是弄玉,再沒別的任何一人能相媲美。可見世間事情總會給人莫多的驚喜。但是絕對沒有想到要去見見這洞簫的主人,畢竟與常人來這裏的目的不大一樣,多少是不同的。當第一眼看見的時候,不禁大是驚詫了一回,卻也有幾分高興。
“你?是……”世界是在恍惚裏突然變得小了。心裏的驚喜差點沒按捺得住,卻又冷靜下來。自己本來來這裏是因為突然想起了弄玉,閑著亦是無聊,出來就當是打發時間了。事實證明按捺確實比冒然的視覺高明多了,因為她看見的那一張臉,讓人無法去想象第二個人,竟以為就是弄玉了。
“我叫雨蓮,家父姓高。”所幸在外邊聽到過這個名字,否則,乍一見,她該陷入迷亂之中了。但是現在的情形,已經讓人迷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