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象日後生命不複,一朝紅顏如花落,掩埋於泥土,便一切的存在都成為空無,沒有用處,那現在要那麼多又有何用呢?突地想起了師父。為什麼見到了師伯,沒有見到師父呢?隨即又自找到了可以安慰自己的答案,師父說過要讓隨師伯上雲台來。那雲台,是不是在這裏?多半便是了。那麼師父還在雲台基了,不對,最可能是下雲台基了,遠近山河觀遊才是。師父他知道生命的結局在哪裏,要是他在這兒,便可以給自己說得明白,也不用這樣紛紛擾擾沒有出路了。
有太多的問題,是自己沒有辦法解決的,所能做的,就是順其自然的承受,至少現在是。盡管有一些,還可稍盡人事,終至於也是在艱辛裏枉然。
起來屋子裏走走,睡得太久,身子乏困無力,走路也成為了一件困難的事。雨夜晦冥,在屋子裏小心走了兩圈,轉出廊子來。夜色涼浸浸的。走不動了,在台階上坐下來,望著青冥的夜空發神,臉上忽然現出淺淺的微笑,像是看見了黑暗裏久遠的溫暖。
剛坐了片時,聽見背後一串細碎的腳步。回頭看,卻是雲亭師伯。勉力站起來,雲亭道長忙伸手扶住,看見她臉色,搖了搖頭,歎了兩口氣,將婉卿扶進屋裏。
“師伯,這麼晚了不睡,還有什麼事嗎?”婉卿問。
“真苦命的丫頭,我趁他們都不在,比較清靜,特來的。”
婉卿立即知道雲亭道長所指何事,忙道:“師伯是說心痛的病症嗎?我看沒什麼大礙的”
“難得你能看得這麼開,可畢竟你生命的路程還長,總是一樁事情。”頓了頓。繼續道:“我本以為能夠將你治好,陰差陽錯,還是留下了病根。這病可能就要伴你一輩子了。”
婉卿聽說這心痛會陪伴自己一輩子,不由得勾起了初醒時的情緒,反是心下踏實了,豁然開朗。自己終於算是知道了自己生命的結局了吧,不至於茫然了。有她的陪伴,自己能走下去了。
“不治了吧,師伯,好與不好也沒有什麼差別!”
“不治?不治,你如何能在江湖上行走?”這一點婉卿倒是不曾想到,身已在江湖,便不由得自己了。“百合公主既然不願救你,那你去找師祖吧,他是一定能救治你的。”
“師祖?又是怎麼說,從來沒有聽師父說起過啊?難道還沒有作古?”想是師祖,那該早不在人世了。
雲亭道長不理會這個問題,轉而說其他。“我把‘內道’的修習之法傳給你,雖然不能治愈心痛之疾,卻能護住心脈,可以讓真氣正常轉運,如此便可以在江湖上行走。但是心痛之疾不能根除,是以在江湖上特別要加以小心”說完,便將口訣心法已經說了了出來。
婉卿見雲亭道長說得快,沒有給自己細想的空間,隻好先用心記下來。聽雲亭道長說到“萬物載柔,抱元歸一”時,記起了師父教的“形骸俱釋,與萬物並生”,道果然是有內外之別的。運氣方法也是不同的,一正一反。但是這種奇正相反的事情,如何能同時做到。
雲亭道長道:“百骸放鬆,五髒俱空,唯心氣下沉。神動而意應,意應而道成,道成而順,順乎者自然。其如橫柯臥空,風雨織護,在於道堅。道堅然後意定,恍惚若無,大境至矣。”
婉卿聽了一遍,全都記下了,依著所言,全身放鬆,意念集中起來。百骸俱釋,本是師父教的,自然是會。放鬆之後,本身便不存,就宛似天地自然之一物,與天地之氣同呼同吸。意念集中,等到完全感覺不到外物時,冥冥就見到一團自己的影子,靜坐在自己的意識裏,順身下滑到心間,將心裹住。運氣,慢慢散出,果然心便不再痛了。隻是感覺心脈間,那團氣凝結在那一處,既不外瀉,也不內收,裏麵竟是一片空白。
雲亭道長見婉卿運氣過程中沒有什麼難色,便也高興。“過幾天你們就下山去吧,奇裏那孩子會陪著你,我已經跟他說好了,他也答應了。記得要去找師祖。”說完也就走了。
經過兩天修養,婉卿大體上算是好了。辭別了兩位師伯,雲亭道長不願意再下山去了,一路有奇裏伴著,也不覺得怎麼清冷。沿原路返回,這條路來時沒有走過,剛進去時還覺得害怕,眼睛適應不了,突然凝重的黑暗。過一段,也就漸漸好了,對於突冷突熱的變化反而覺得好奇。問奇裏,回答亦是無知。
因為有‘內道’護住心脈,對這極端的氣候變化,倒是沒有什麼不適的反應。但總時常擔心會突發心痛。盡管沒有任何征兆,總少不了心生隱憂。知道這心痛之症,已經是無法根除,至少很長一段時間都會是這樣子,也就不將它上心了。不上心,也是有好處的,現在若要是想做什麼,會毫不猶豫,放開手的就去做了。
雖是不上心,到底一個心結還是在的,隻是暫時壓下了。臨走雲亭道長也跟她講得明白,表麵上與正常人一樣,隻是會不定時的間歇性發作,還交代自己要特加小心。現在也就隻有這個問題,能將人心煩了。
所幸一路下來都沒有遇到有發作的症候,時間稍久就將之徹底壓下,淡忘了。腳下路是沒有走過,總是高高低低的不平,隨時要墜下深淵一般。每每此時,就聽見奇裏在一邊提醒,倒也平安無事。後來幹脆拉著奇裏,一步一步靠下來。
時間如果永遠隻是如黑暗那般單純,你說我們是不是該高興呢?至少我們可以就這樣,一步一步挨著,一起走到生命緣盡,走到時間的荒蕪。然後再一起將這一切慢慢丟落,靜靜迎接死亡的降臨,來將我們遺忘。可是,時間總在我們之先忙碌,為我們安排好一切擁擠不堪的悵惘。於是,我們隻能等待飛散如羽落,骨立形銷,贏得一眼殘恨。
站在雲台基上雲亭內,看見明明淨淨的太陽光,已經是下午時候了。對這短暫時間久違後的草木屋宇,覺著是比以往更加親切了。人總是在不知不覺中,將無關緊要的事情,一點一點的積攢下來,到某一個時刻,成為了不能舍棄的牽掛。於是這些牽掛,在遇到之前,先悄悄生下根來,專在等候某一個時間,等大家都措手不及的時候。
師父還是清健,從屋裏走出來,臉上堆了厚厚的一層笑。雲台道長是知道婉卿要回來的,走時雲亭道長已經傳信給雲台了。也不多問,見到婉卿沒事,便就高興。叫奇裏也進屋坐了。
“好了就好,你師伯也說過了,我都知道了。奇裏在這裏,我也就當著說了。”奇裏道:“道長有事盡管吩咐就是了,晚輩會盡力的。”
“無妨,無妨!你先坐下。”轉過對婉卿道:“本來上次你回來時,我就不準備再讓你下山。恰雲亭師兄又下山來,說是想看看人間的世情,就讓你陪著去了。你師伯做事也太大而化之了,原本有些事情,是沒有必要的,無奈又要生出這些事端。他這人就是喜歡將事情攪亂,好像看熱鬧本身就是一件熱鬧。”
“我知道,你是因為去了百合穀,才受了傷的,而且還見到了百合公主,是不是?”婉卿本想回答是,還沒待開口說出來,聽師父又繼續道:“我也不是要責備你,這也沒什麼好責備的,去都已經去了。隻是你以後如要還在江湖上行走,就該知道,有些事情,是不必要參與進去的。當然這不是單指百合穀。一切都小心為是,千萬不要偏執一念。我知道這對你很難,要你放下,恐怕現在有很多事情已經是你不能放的下了吧?”
說了,轉而顧視奇裏。“對你,當然就是單指百合穀,但也還有其他。你是百合公主的弟子,盡管如此,有些事情也最好不要參與進去。畢竟這些事情都該與你們無關。若是牽涉進去,隻會對你們自己不利。”
婉卿自是將雲台道長的話記下了。這世界上有許多的人和事,是我們一旦拿起,便再也不能放下的。我們自己不允許。隻是糊塗,這回來椅子還沒坐熱,腳上灰塵還沒抖落呢,師父就像是在跟自己說臨別的囑咐了。
“奇裏,你要記住,切忌不要參與進一切與你公主有關的事情。這事情是局外人自然簡單,但是你是她的弟子,不是那麼容易的。我的話就說到這裏,以後怎麼樣,那都要看你自己。”
奇裏聽這話也是糊塗,雲亭道長也大略跟自己提過與公主有關的事,卻沒這麼說。說道:“道長的話,晚輩自是會記下。隻是其中有些事情,還要道長指點才好!”
“也真是難為你了,也罷了,事實是我也不能怎麼樣的。每個人都有自己內心的過去,你實在不能,那麼隻要你不去關心你公主的私事也就夠了。”這裏將話說完,給奇裏安排了客房住下,雲台道長自去了。
婉卿回到自己屋子裏。不管走多遠,什麼時候回來,這間屋子總是她的,靜靜的等候。站在南窗下,就想起以前西邊的園子。偷偷的爬過去,將園子裏的東西亂攪一番,最後將師父埋在竹叢底下的酒都給挖出來了。是不小心發現的,現在早已經沒有了那種心情去做那些事情了。師父也不生氣,做著便失卻了許多的味道。倒是那竹子可愛得緊,發出的筍是暗紅的,過兩天顏色又變了。長大脫去了筍衣之後,竹身上卻是點點斑斑的,血印一樣。師父說,有什麼奇怪的,它的名字就叫斑竹,當然該是斑斑點點了。婉卿心裏卻想著不。那是天生的一種情愫,我們說那是善感,卻也還未到達多愁的境地。
在雲台基上停了兩日,奇裏辭了回百合穀。雲台道長暫時不要婉卿下山,就留下來了。餘後幾天突發的覺得不習慣了,就像太陽天天繞著人東西轉,突的某天,太陽不轉了,而且還消失了,天底下頓時就陷入一片黑暗,去哪兒都辨不出方向了。婉卿是將這感覺照搬過來了。去跟師父說要下山,雲台道長開始不答應,婉卿就隻好再耍賴,終於被纏不過,叮囑一番,放婉卿了。
山下似乎是比以前熱鬧了許多,最直接的證明就是來往的人多了,坐在茶肆和住在客棧的人比以往要多了一倍不止。盡管一路上還是聽岑寂。店小二又新添了一名,手生得緊,隻知道跟客人招呼,卻不會跑路。
晚上在客棧裏住下,早上又繼續走,竟發現這一路是指向東邊的。發現過來自己都不禁覺得吃驚,而且不安。轉而向南行,一路事物多是故舊所識,是以不費力氣就到了青衣南城。
在青衣一住竟是半個多月,自到的那天,天便淅淅瀝瀝的下起雨來。秋雨綿綿,一直不見到放晴。也幸好是暫住了,沒有走,其間心痛的病疾突然了兩次,中間隔的時日並不多,有三天竟連發了兩次。那種苦痛真是生不如死,感覺身體正在被一點一點地挫骨揚灰。直想用身邊的佩劍,將心剜出來,親手將之撕開,看看裏麵為何會這麼的痛苦。天地何其的無情,總是不會放棄任一個機會,殘忍的將人苦痛折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