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短劍穿喉
“不知是不是這樣的?”雲亭將盒子裏的寒月露仔細看了看,又將奇裏看了看,眼中沁出一些飄忽不定的神情。良久,慢慢的道:“東西自然是了。我們這一輩,從來沒有人上去采下來過,倒不是不能,是去了便沒有回來。”
說完,便又像是想起了什麼事,回憶過於悠長。奇裏卻是吃了一驚,那些上去的人定然是死了,自己竟能采下來,還好好的存活著,算是撿了一條命。想起在山上的情形,不禁又有些後怕。暗下決心,以後再不做這沒把握的事了。
“這原本隻是個傳說,那是很久遠的事情了,現在不提也罷了。想來,這都是天命吧!”雲亭道長說這話時,語氣竟由先的回憶悠長轉化出幾絲悲涼。像是無奈,更像是哀歎與惋惜。似乎有些隱秘的事情,不好為外人知道。
奇裏自然不會問那些陳年老事。突然想到,兩個道長自己都不知道的事,卻是拿自己去做了試驗,心裏立即就有些不悅。想是他們有意欺瞞自己,不是什麼善良之輩。但是忽地又轉變了想法,救人也是自己自願的,並不是他們逼迫。別說他們欺瞞自己,就是不欺瞞,自己也還是會去。又將心裏那點不悅,去得幹淨了。便隨著雲亭道長的話,接問了一句:
“傳說?那又怎樣?”
雲亭道長似乎知道他會這樣問。看著奇裏,搖了搖頭。
“有些事情,你不知道!”說完才突然想起,這句話是當時婉卿這丫頭來嘲笑自己的。心下不禁覺得好笑,倒是被她給說著了。又陡的緊張起來,就不再說話,卻是說話就說忘了正事。
進到婉卿房裏,叫來雲竹道長幫忙。兩人對坐,同時運氣將寒月露化成一股氣,凝結成一個透明的防護結,將婉卿罩在裏麵。奇裏在一旁觀看,也沒什麼可幫忙的地方,也插不上手。待兩位道長將護結結好,息氣斂神,臉色微紅,是傷神了。一時間怕還不會恢複。忙將兩位道長各各扶回房裏休息。
臨去,雲亭道長叮囑:“回去好生看護一下,不要動護結。而且還需要你在周圍結結防護,三個時辰後就大好了。我知道你剛從山上回來很辛苦,但還是要辛苦你了。”
“道長不用客氣了。”出來看婉卿好好的,似乎有起色了,臉上漸有了氣色,不同先前一直慘白,冷如冰雪。結好結以後,便在床邊放了一張椅子,靜坐著。
申酉相交。突然坐立難安,打坐亦是不能靜心。感覺到一陣饑渴,才想起下來之後,還不曾吃過飯,也不曾喝點水。看婉卿好好的,便也放心。起身到廚房拿了兩個饅頭,坐在天井外,就著井水,慢慢下咽。
奇裏突然覺得自己變得很輕,隨風飄起,忽焉不定。腳下的路是走過的,記起來了。前麵一座挺直的山,被雲霧繚繞得不像山了,就是雲亭山。其間微露的小路,走上去,一點兒吃力,很是容易。正奇怪自己怎麼跑到這裏來了,望見山頂上站著一個人,似是不勝高處的寒冷,整個人都變得單薄。走近一點,看清楚居然是婉卿。
“婉卿姑娘,怎麼是你啊?你不是還昏迷著嗎?怎麼又到了這裏來了?”他一句話就連著問了三個問題。他不知道這是為什麼,覺得奇怪,又是想不通,越想就越覺得頭暈。自己明明看著她好好地躺在床上,雲亭道長用護結將她罩住,自己也正在給她護結。
婉卿表情歡好,宛似朝霞初露。然而那種美好裏總是少不了淡淡的哀傷,隱隱的落寞。
“我沒有受傷,也沒昏迷啊!很久以前,我就在這裏,一直都在等你,你怎麼現在才來?來,上來這兒吧!”說著伸出手來,要拉奇裏到那塊天露石上。奇裏看了看,那塊石頭太小了,僅能夠一個人站得下,自己上去,那她又往那裏站?這麼高的山,一個人站上去,那另一個人就無著落,落入萬丈穀底,必死無疑了。擺了擺手,不肯上前一步,隻是站在原地。
婉卿見奇裏不肯上前,神情驀地黯然。低下頭,臨風站在那裏,默默無語。看腳下雲霧迷漫,凜凜生寒。奇裏道:“婉卿姑娘,小心一些。這裏就先告辭了。”
“站住!”轉身要走,夢聽見婉卿怒喝道。又忙回過身來,隻見到婉卿手裏已經多了一柄短劍,正惡狠狠的望著自己。還想說話,話沒出口,那柄短劍就已經朝自己飛過來,正中胸口。被劍上力道一帶,身體向後傾倒,腳下一空,便直直向山下墜落。一切都是莫名其妙,那劍刺中卻也感覺不到一丁點痛意,也不流血。
往下落,想象自己這樣摔下去,鮮血淋淋,變成一堆肉泥,屍骨無存,精神不複,才感覺到一陣空前的恐怖。一個人最忌怕虛無的想象,特別是對於死亡的想象。這一想下去,就是最不懼怕死亡的人,也會不由自主地陷進無邊無際空曠無知的恐慌中。拔又不起,出又不能,完全而徹底的被精神分裂。以至於到了最後,歇斯底裏發出一聲絕望的慘叫,悲鳴而已。
奇裏霍地醒過來,懷裏不知是哪裏落的一枚山果,被啃了一口。舉目,見到房頂上有隻猴子,張牙舞爪,吱吱喳喳的朝自己扮鬼臉。原來是這隻猴子扔的果子打中了胸口,剛才也隻是睡著做了個夢,虛驚一場。人也真是奇怪,吃飽了居然會食困。突然想起雲亭道長交代的事來,連忙起身,驚得那遠在屋頂的猴子吱吱又是一陣怪叫,聲音傳出去老遠。
婉卿氣血還是虛弱,臉色還是慘白,沒有一點血色。雲亭道長從外麵急匆匆的進來。不禁問道:“道長,現在什麼時辰了?”“我正在找你呢,已經有三個時辰了。”奇裏心裏忽然一緊,不是說三個時辰就好了嗎,現在怎麼還是這樣呢,難道是是自己沒有看守好,出了問題?心裏不禁自責,又是焦急。
“本來先前好好的,血脈漸暢行回複,不知怎的,氣血又突然虛弱下去了。我已經看過了,這丫頭心脈處有股氣息極為古怪,凝而不散,不能和身上其他氣息融合,阻礙了周身氣息的運行。”
奇裏將剛才做的夢說了一回。雲亭道長聽完,搖了搖頭,長歎息一聲。“是我忘了叮囑你,看來都是天意啊,又能奈何?”
無奈的隨身又出去了,也不理會奇裏。奇裏不知就理,剛見他急急地走進來,說了這些話,神情頗為沮喪地走了,無法可想。可是那些話,他為什總說是天意,很無辜的樣子。好像這一切又都隱隱與自己有關,明顯的又覺得出現的情況,是與自己短暫的睡覺有關,又說不清楚,這兩者之間是無論如何也扯不上關係的。
現在婉卿臉色已經平和,呼吸也平緩,與以往好好的並沒有什麼異樣。隻是與前一刻相比較,這種變化還真的讓人覺得害怕。變化太快,便不真實,害怕虛幻,害怕失去。
當奇裏遇上婉卿以後,總會不由自主的陷入神遊虛幻的境地。恰看見那一雙眼睛,青色的瞳仁,要將自己冰封。夢境裏的真實,心裏驀地害怕,隔過多少天後,想起還是餘寒猶厲。然而再也不能放下心去。不禁記得,那些潛藏的過去,隨著時間會生出遙遠的牽掛。
餘斜向晚,從台階上,透過樹葉,將雲擠破,終於照見斑斑點點的天際,打上些勉強溫暖的顏色。
半夜裏,婉卿終於醒來。三人都等在屋子裏等候了好半天了。兩位道長自是因為關心,奇裏一來是因為關心,二來也是下午聽了雲亭道長的話,不知道是不是會出現什麼情況,要是真的因為那點睡夢而造成什麼後果,那自己是萬死難贖的。那寒露也真是神奇,可以將凝滯的血脈複蘇,令人神智清醒,不亞於仙丹靈藥的起死回生之能了。這看來就是好了,此來自己的任務也算完成了,不至於抱憾於人。然而心裏又驀地生出幾分失落。
婉卿醒來,並沒有出現什麼料想中的意外,沒什麼大礙,隻是體虛,休息得一段時間也就真正大好了。奇裏道了晚安,自回房去休息了。兩位道長看看,讓婉卿繼續躺著,也就去了。
婉卿自是對這一切渾然無知,隻記得自己在百合穀,周圍站了那些人,緊緊看著百合公主,身體似乎不由自主的要脫離自己而去。接著世界卻真真的從眼裏消逝而去,那一刻天地真靜得寂寞,寂寞得讓人感到恐慌。記憶是停住了,清楚地停留在了那段虛妄的時空裏,不用想便記得,然後悄悄卻又溜進了另一個難過。心微微的痛楚。
婉卿看見雲亭師伯在,奇裏居然也在這屋裏,心裏卻湧起一陣奇怪的滋味。看見旁邊還有一位道長,卻是不認識。心裏正詫異,又見得他們全都出去了,急忙在腦子裏搜索還停存的記憶,一片空白,哀傷而淒慘的白。
屋子裏簡樸到隻剩有坐下的這張竹床,兩把竹凳,黑青的發亮,散落在一扇向內開著的窗下。沒有門,風吹過來,從竹簾的縫裏便進來,在屋子裏漂蕩。像是天生就這麼淡然,不磕碰到任何一件東西,波瀾不驚。
翻開手掌,翻來翻去地看,沒有留下絲毫有關於過去的印記,左手心的鳳凰豔豔著明麗,宛似晚霞斜照,嬌豔無比。人最怕在某一天裏醒來的時候,發現身邊的一切都不是眼睛所記得的模樣。這突然而來的變故,會使人產生無所適從無知的恐懼。就像一個人突然入到一個異種的空間裏,那些東西能飛能跳,而自己連走動都不能。這森森的恐懼,不是那些要將自己吃掉或是撕殺,而是自己想要逃離。要逃離這無邊的空寂,才突然發現自己不知道該怎樣逃,連走都不會。
外麵簌簌的一陣聲音響起來,知道是在下霧,時間稍久,就變成了雨。雨滴沿著屋簷滾落下來,砸在水槽,也有很響的聲音,一、二、三、四……,就不間斷了。
心裏驀然湧起一陣激蕩,良久無法平息下來。以前聽見雨聲,會覺得安然寧謐,清逸靜遠,時間隨同生命一樣遠逝,卻越來越覺得心煩了。當這煩心歇止的時候,時間正給她另外一種苦痛,那是來自生命的悸動。
靜坐寧神,當氣息通過心脈往外散時,卻怎麼也無法散走。再運氣通過心脈,就像有一支利劍猛然穿心而過,立時又化成一條毒蛇,將心緊緊的纏繞,一口一口地撕咬。那種苦痛隻想尋求解脫,死亡會是最好的辦法,一如那豔冶的生命。略鬆口氣,歇一歇,便不那麼苦痛了。再試一次,依然如舊。時間正時這樣子聰明,以一種苦痛換取另一種痛苦,他從來就不曾吃虧。
如果自己不運氣,那便什麼也不會覺得。這是一個好辦法,但是難道自己就一直這樣過完一輩子嗎?冥冥之中好像記得,自己還有事情沒有做完,一時間又不知道是什麼。一直心心念叨著要見百合公主,人是見到了,結果又怎麼樣呢,自己不知道。但是這輩子不這樣,又怎樣呢?心痛也該是生命的一部分,沒有理由對它就該吝嗇。如果好了,那又怎樣?不好,那又怎樣?如果現在好了,以後又不好,那又怎樣?現在不好,以後又好了,那又怎樣?好了是這樣子生活,不好也是這樣子生活,好與不好又有什麼區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