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靜態嫣然
一條小路幽細,百合深掩,將段隻有幾十步遠的距離,歪歪曲曲,生生拉長成有上百步的路程。放眼麵前的院子,穿花過溪,走進了幾乎是另外的一個世界。悄無人聲,隻聽到百合花在濃霧裏出浴的聲息,正披上潔白的軟紗。這裏的百合,比外麵任何一個園子裏的百合,都要集中,都要繁茂,而且清香。屋裏屋外,階上階下,到處都是壓得彎腰了的百合。花像是生氣了一般,怒放而出。噓,小聲些!
婉卿不敢隨意輕動一步,一舉步,擔心將那些小東西吵醒了似的。自己何曾見過這樣的景象,天色朦朧,卻聽得那花瓣乍的破開,響動著在霧裏沾上清露。每一下都真真切切,係上左側的心扉,一下又一下,輕柔無力。突然裏覺得一陣錐心的痛,如果這些花瓣,被一陣狂風猛然間吹落,撕成碎片,隨風揚起,漫天漫地,直消逝到遠方的視野,那該會是什麼樣子?是不會躺在某片枯葉下靜靜的安眠?如果他們有知覺,他們會幸福還是心痛呢?
沒有人告訴她,但照著想來,肯定會是寂寥,落寞到惶恐。婉卿甩了甩頭,要將這些突然紛亂起來的思緒,甩到一邊的草叢裏。現在不需要這些想法。反而,那裏會比較安穩清靜些。
或許這一趟,眼下忽的後怕了,自己不應該來。不來這百合穀,不想著見百合公主,什麼都不想,也不猜測,依舊一個人在雲台基上,過自己的簡單的日子,思緒就不會這麼擾亂。現在看來,簡單也是一種奢求了。愈是近了百合穀,近了百合公主,恍然間,目的卻不明朗了,由清晰而變得模糊,甚至於劇烈的顫抖起來。後悔來到這兒了。一時間竟記不起自己來到這裏是要做什麼了,也忘了要得到什麼。或者,什麼也不需要。現在都成了問題,一切都在悄然間,從自己思想的邊緣淪陷了,隱沒。問自己是不是還要繼續走下去,等見到百合公主,然後不知道做什麼?
婉卿沒有想到,走到這裏,竟突的迷惑,意念被人用快刀斬得七零八落,又被拉成絲線,胡亂纏雜在一處了。想回去見見師父,他總是微笑的看著自己,樣子早已經變得龍鍾。可是,師伯說他還隻是不惑,天命未知……。還想回去看看養在水缸裏的那隻小團魚,伸直了歪著的腦袋,奇怪地盯著自己,突然又沉下水底。將手腳都收起來,腦袋也縮了回去,小心翼翼的咕起兩個水泡,被水擠來擠去,啪的擠得破了。還想回去看看,甚至屋子裏的那張矮桌。還有很多,都想不起來了,都想看看……
推開門,手搭在門上,不知道這一手推下去會有什麼樣的結果。或許,隻能說或許了。結果會有很多,一定有很多,而自己一個也沒有想好,一個都沒顧得上去想。沒有未雨綢繆,這絕不是一個好的行事者該具有的性格,也不該是一個處身在江湖之中的人所秉持的。世界一點都不亂的話,人生其間,自然可以清清楚楚,行得明明白白。
可是,何況世界已經成了這個樣子,紛擾了離亂。撤回手,轉頭離開,也不會有什麼損失。損失,這關頭還是惦記著與身的利益,放在心上的,還是自己的最重要。這想法突地覺得自己很卑劣,但還是想離開。沒有過的困倦,就如生來就沒有睡過一個長長的安穩的覺。希望不要再醒來,不睜開眼看。看見了,會令人心痛,肝腸攪結在一起。
麵前出現了許多的人,全都是女子,交錯地站列,高傲像是沒有綻開的蓮朵,亭亭玉立。卻全有百合花一樣的嬌美。寧靜而溫柔的麵顏。朱衣令,那個“弄玉”和那個剩餘的人,一起站在那許許多多的女子前麵。那奇裏也在其間。她們全等候在這兒,是有意等待自己的到來。忽然眾人走攏來,將婉卿圍在中心,要完全將她淹沒。婉卿站在人群,突然掉進了時間的洪荒,心裏空空蕩蕩的,無所舉措。莫名的,在一片荒漠的原野上行走,風不知道是從哪個方向吹來,繚亂本還可以辨認的方向,南北東西,南北東西。
奇裏卻從人群裏向後退去,隨著人群分開一條口子,成為短短的一段夾道。走過來兩個女子。那是婉卿認識的,鍾鰩和鍾浟。她想上去招呼,隻看見她們冰冷的麵龐。突地想起來那個夢,是那個冗長而繁瑣的夢。還未見到百合公主,那是不是該如著夢裏,她從天而降呢?婉卿隻能在記憶裏搜索一些關於那個夢還殘存的印象。
沒有夢境的再現。夾道向東,盡頭有一把椅子。早已經就存在了,是在她想起夢的時候,悄無聲息的存在。並指示給她,她想要見到的人。人形移動間,百合公主坐在椅子上,從從容容,靜態嫣然,無端的高貴。
婉卿看這個叫她心神錯亂的人,強自忍住,眼神裏還是掩藏不了的慌亂。看眼前的人,再無法記起曾經在夢境裏見到的樣子,一點也想不起來。是有人偷走了自己的記憶,或者,是自己不小心將之丟了。
時間應該可以拚湊才好,把自己想要的放在中間最顯要的位置,其他放到開始或結尾,不期望剪掉,隻是讓他自己一帶而過而已。並且能在需要他的時候,可以隨意拈來使用。但是,一切都隻是能成為如果,而不是果如。要努力記起這個人的模樣,因為看不清楚,這變得更加艱難。用力地記起,哪怕是用盡所有的力氣。
有火在手心裏燃燒,瘋狂的舉動,像嗜血的野狼,咬斷喉嚨,撕裂皮肉。劇烈的炙烤,用火在燎灼,那個夢裏得來的奇怪的圖案,此時愈是奇譎了,變得異常的紅豔。恍惚裏聞到一陣異香,夾著血腥。那血的香味,正從那鳳凰豔冶的羽翅間流滲出來。突然想要一把刀,或者劍,要將它劃破。讓血流出來,那一定是天底下最美豔的顏色,紅著黃,黃著紫,紫著……劍影幻化,鳳凰繞飛,翩翩驚豔於新生而淒厲的光彩和味道。
世界驀地靜下來,以其從未有過的虔誠,看著這另一個世界,看著令人驚悸的靜謐。靜到讓人心裏生出些許無法忘記的疼痛。時間不小心又回憶起來之後,迅速的,那感覺便從手心沿著手臂沿著胸沿著心一下子鑽進心的底裏,藏匿住身形,發出一陣又一陣的苦寒的撕裂的痛。
“呀啊……”破空一聲長唳,將日出時半空的清寂劃開。左手裏盈握的豔麗一聲聲滴落。劇烈而清晰的痛,能使人稍微清醒,不至於沉迷。眼睜睜著看見右手擒劍在左手心裏劃過,那兩隻鳳凰是齧血的,突然間生長起來,浴血更加烈豔。太過於強烈的陣痛,卻讓人要昏厥。她想要清醒,想要站立住身子,無奈隻聞到劍尖上飄過的濃烈而且妖豔的香味,像一朵花一樣綻開來,倏忽變成許多的花,有成千萬的,將人湮沒,一起綻開,噴出來香味,一直持續著不曾間斷。
還想要站穩,身體開始搖晃,沒有力氣可以支持,也沒有什麼能夠憑靠。倒下的那一瞬間,視線變得出奇的清晰而遼遠。鳳凰翩翩在繞飛,那些站在百合花下的女子,都有月亮一樣姣美靜好的容顏,傾國傾城。劍身上還抿著殷紅,輕輕吻過那些粉白的頸項,發出詭異的光芒,像鬼火的幽魅,一點兒也不覺得冰冷,是冬天裏的一束火。燒過遼闊的原野,將層層的冰雪一並融化,露出親切的土地。春天已經來了。又遠離了幾步,散發的妖媚淡雅的氣息,隻有春天的生命才有這樣的心情。
可是為什麼會這樣的疲憊,想要閉上眼睛,在黑暗中尋找一點兒寧靜,那不是完全能夠屬於自己的,但是有一部分是自己的。沒有人會走過來,與自己爭奪,他們懂得尊重一個人最後的自私。合上眼,天終於黑下來了……
靜靜的沒有聲音,血還未凝固,從百合花瓣上,一點一點滴下來,將已經凋殘飄零的花葉也染得緋紅。緋紅,是唯一剩下的一點的餘音。稍稍住步,越來越微弱,最後消失得近是悲愴。寂靜,從沒有以現在這麼冷峻的姿勢出現過,靜默裏的恐慌。
終於有人打破了這岑寂。雲亭道長走過來,看到昏倒在地上的婉卿,左手心被劍劃破長長一條口子,劍橫躺在手旁。血汩汩流滲出來。周圍地上淩亂的倒了許多女子,濃重的血腥,身體就要冰涼了。忙從衣襟上撕下幅布,將婉卿的手暫時包紮了。在地上將幾個女子的身體反轉來去,突然站起身來叫道,聲音清朗飽滿,傳出去老遠老遠。
“羅雲妹,你這裏死這麼多人,你就真不出來看一看?”話音裏沒有任何異樣的東西,一如他往常的說話,平平淡淡。
廳上還剩有許多人,情緒一直還緊張,像高溫炙烤的輕草,碰一碰就能燃燒起來。聽到這一句話,繃緊的情勢,倏地鬆了下來。覺得怪異,是驚駭了,不知道這道人叫的是“羅雲”,還是“羅雲妹”?大廳廣眾,這樣叫確是出人意表的。“羅雲”還是“羅雲妹”又是什麼人?這些都不重要了,雖然有許多的疑問。接著聽到回音,這疑問更確認了。“原來雲亭道長仙駕!小女子藏身多年,這些都與我無關。你一個道人,還沒看破世塵?”
聲音就同死去百合公主的一樣,現在一個死去的人,開口說話了。明顯著,真正的百合公主還沒死。可是從沒人知道她叫羅雲,也沒有誰知道她或者是叫羅雲妹。但確實有人這樣叫了,縱然千思百慮,猜不透裏麵的關係,一個是道人,一個是百合公主。百合公主那是一個不與尋常的指稱。
屋子裏,大廳上還有淡淡約約的光,從牆壁縫漏射出去,到了下一間屋子。有些則幹脆漏到屋子外麵了,這能看得分明。又聽見百合公主的聲音,隔了好幾個院子透窗紗傳進來。“今日,我不計較,許他們自由來去。救人卻是不能,雲亭道長,看你還是領你侄女回雲台吧。”
很明顯前半句話是對著手下的人說的。後半句則是對著雲亭道長,語氣裏冰冰冷冷的傲慢,沒有絲毫縫隙,可以有或者的交情能換得什麼。大約人也是這樣的吧,但那是一張美得會讓人窒息的臉,連著身邊的氣質,如幽蘭出穀。
眾人平日裏很少聽到百合公主這樣子說話,縱然有稍微的驚異,也還是瞬間又消失了。沒有人會感覺到奇怪,或者驚訝。似乎奇怪本身就不奇怪,根本不具有什麼可以誘.惑人生發出這念頭的地方。事實從來就如此。
雲亭道長卻並不生氣,是漠視了這種態度,也可能是方外之人習慣於各種人世的麵態。一句話也沒說,口裏默念了幾句,喉嚨裏有吞咽的聲音,便不作聲了。忽然卻又聲道:“借用一下你這大弟子,總該是可以吧?”
半天沒有言語。隻是在稍久的靜默之後,再次響起那個比先前更加略顯得冷冰的話語。“奇裏,速去速回吧,少耽擱了!”
像是沒有表情的臉譜,而一切隻是黑白混雜的勾描,經過兌水後的洇染,隱隱約約的幽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