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終還是站了起來,繼續往前走,也不知道過了多久,走了多遠,估計時間早被扔在了身後。可惜還是沒有走完,前麵依舊是暗青的一片。她發覺自己正在爬一座山,已經到了山腰。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到山上去。既然已經到了山腰,倒是刺激了她的意願,她願意站到山頂。站到山頂,看下麵的景色,強如自己在這兒漫無目的的晃蕩,人應該要在閑空時,給自己找事做,才不至於陷入恐慌。不顧一切的往上,發現隻有一條小路,寬處不足一尺,彎彎曲曲,掛在山體上,隱隱的通向山頂。
這山是她所見過的任何一座裏都沒有的高峻,危危地直立起來,像那冷峻的眼神,一樣的森冷。但是這一點也不困難,體內像是有一種異能,並沒有費什麼力氣,似乎有東西承載著,緩緩地將自己升到了山頂。
山頂是一塊兩尺見方的凸沿,極窄。安放在那裏,被雲霧形成的寒露常年浸潤,苔蘚都沒有生長一絲,像一塊玉,被風和雲打磨得光滑而鮮妍。在上麵坐下來休息,石頭是冰冷的。突然決定,要在這兒等一個人。
從上麵低頭往下望,這時竟不能判定,自己走了到底有多高。心裏有些害怕,腳下除了那塊玉樣的不染纖塵的石頭,入眼的全是雲和霧,翻湧滾蕩。有股寒勁地風吹過來,先割裂臉上的皮膚,再要把整個人也拉扯進那翻滾裏煮著。寒風凍僵了手和腳,凍僵流息不絕的血液,聽到血液凝結成冰,割裂筋骨的聲音,直穿過脾肺,穿入心底,全身悚栗。
現在再也不想要到這孤頂上來,除了寒冷,放眼望去,白慘茫茫的一片,是更寒冷。天邊掛了幾縷彩雲,讓人有溫暖的意思。入眼,也變得冰涼,消散了。沒有一些聲音,哪怕是平時憎惡的也沒有,世界也真安靜得可憐。沒有一個人影,哪怕是想象裏的,也沒有。全是因為寒冷的緣故,將想象也凍僵了。天下之大,此時隻剩下一個人獨自的寂寞,世界也真叫人靜得心痛,寂寞得讓人害怕。先前不知道哪裏來的衝動,極是想要站到這山頂來。一站到這山頂,才知道這般感覺,痛不欲生。
地上依舊塵飛,多少都與自己沒有了關係,隻是期望著在醒來的時候,還能夠看見一二。把天明的世界,想象得無限的美好,並用這美好的願景,來填實自己,抑或是像小孩子吹泡泡一般,靠著這虛幻的美麗來滿足。都是一樣的脆弱,不堪一擊。
大人們在小孩子之後察覺,但是他們不願意說,這說就代表了他們對自己的否認。他們無法自我否認,因為有個小孩兒正看著他們,看著他們的在察覺後的失落與無助。他們不會將這虛弱的一麵展示給人看,所以就要藏掩,也教大孩子,以後也要好好的遮掩。這是祖輩以來唯一可以延續的家產,是我們的,也是你的,是眾多人共有的,有責任將著延傳。無論是與非,在天黑以前都是這樣,但是天黑下來,那是另一種情況。
師父將他的羊角宮燈交給自己,那是晚上走夜路時,用來探明照路的,隻有微微的火光,照見得尺寸遙遠。跟著師父在山門前轉,天黑時候出的門,天明時候才回的家。看見天穹裏,數不盡的星點,降落下來,在群山坳裏忽閃忽現的轉悠。整整一夜,師父不覺得困頓,自己倒是覺得有些乏了。天黑下來,所有人都一個樣,大人變成了小孩兒,小孩兒則依然是小孩兒。沒有什麼多餘的,天地真正時候的幹淨。夜,極其虔誠的俯首,瞭望這沒有紛擾的安靜。安靜,有些恐慌。俯身什麼也看不見。鳴蛩在秋天裏叫過淒涼,蟄伏一個冬天後,蘇醒想要叫醒春天裏微微的感傷,最後卻在夏夜裏唧唧,一聲短,一聲長。
聲息之後,是長時間的空闊,將夜的縫隙一分一分全部擠占,不剩下一點閑空。忽然記起舊年裏殺過的一個人,臨死前,將眼睛望著自己,瞳仁還是黑白的分明。使得自己久久的不安,每想起來,就不住的戰抖,想要抖落那些附在身上的黑白顏色,耀眼的黑白。隔了這麼許久,那些早已經成為淡忘的題材,猛然間記起,還是一陣陣的餘悸。像是被人隔離,周圍陡峻的眼神。雲霧生寒。
在時間裏清醒,正站在高高的山頂上。眼前的白霧茫茫,身體早已被凍僵。是不小心進入的夢境,也沒能挨過山頂這塊石頭的溫度,又被生生拉扯了回來。
想要轉身沿路返回,才發現,來時的路,早已經消失。自己極力想要的,之後得到的,竟隻是兩尺見方的一個台子。並將自己緊緊地縛住,不能轉身,不能向前,沒有地方可上,也沒有地方可下。人世的悲哀莫過於此了,站到了最高處,才突然發現已經無路可走。低下頭隻能見到自己的腳背,結上了一層厚厚的冰晶。除非你願意,從高處跳下去。跳下去,重新開始,站到山頂,再跳下去。可是既然已經站到了最高處,如何又甘心再跳下去呢?誰也不能保證,跳下去後,還能再上來。不者,就在山頂自刎而死,不用再開始,那樣便永遠站在了最高處,再也不用下去。
但是這一切不能就這樣沒有懸疑的結束,對於生命,自己沒有強烈的生命願望,但也不願意太過平庸的死去,也不能那樣平淡的死去。聽風從左耳進去,又從右耳出來,私語。如果命該如此呢?那麼死就不是很困難的事情。
躍身從峰頂跳下,知道死亡並不是件很了不起的事情,他跟生一樣的重要。自己可不願意坐在那塊石頭上,苦苦等待,安靜的被凍死。死是生的另一個延續,也要得到該有的慷慨,最好是悲壯的。閉上眼睛,人應該知足,知足就少了遺憾。有幸站到那麼高的山頂,瞧見了最高遠的境界,死已是值得了。心神俱澄靜下來,感受不到身體向下飛落時,死亡的衝擊,也聽不到任何可怖的聲息。甚至漸漸慢下來,不再下落。眼前有暖暖的光感,微微透明。猜想定是沒有死,被雲托住了,或是被風攜帶到了有陽光的地方。曾經夢見自己死了,睜開眼,就從死亡裏走了出來。睜開眼,便能將一切究竟尋看得明白。
一潭安靜的湖水,圍在一個峽穀的底裏。這穀三麵都是高聳入雲的山,一麵湖水淌出。處身穀底,往上看,隻出數丈,山為白霧所遮,隻剩下白茫茫的一片。不知道這穀有多深,腳下是塊平地。說是平地,其實不過是塊凸在湖麵上稍大的一塊平坦的石頭,狀似展開浮在水麵的芙蓉葉。這幽深的地方,隻有自己一個人,卻沒有了山頂的那股淒涼況味,反覺得無比舒心。
周圍突然有了異樣,像草木的生命一樣不斷的生長,在起著變化,越來越明顯。忽地突然有了光,從水中溢出來,將整個湖麵整個穀底映得通明。溫柔的紅豔,富貴的金黃,淡雅的紫色……,一點一點渲染浸潤開來。
覺得自己也要發出光來,脫去形骸,跟著光一同飄漾起來,不是在水底,不是在波心,是在青冥。光亮不斷上升,水麵乍破,升起一團縠皺,漣漪輕綻。跟著一團氤氳的紫紅騰起,馥鬱的芳香四溢。破空裏傳過一聲長鳴,悅耳清脆,像是在用一根絲線穿過天邊的彩雲。一隻大鳥,從水裏緩緩振翅而出,那絕對是人世間見不到的綺麗景象。鳥身上發射出光芒,耀眼生輝,像一團燃燒著的火球,光線卻是柔和。整個山穀裏豔冶的光芒,都是從這隻鳥身上散發出來的。金翎玉羽,皓魄魂精。世上傳言,百鳥朝拜的鳳凰便是這了。光芒漸漸沉靜下來,隻覺得一股尊貴祥和之氣撫麵而來,說不出的溫柔舒適,使人不敢稍有聲音,生怕將這空氣驚動了一點皺紋。
俄頃,又有一隻大鳥,與先的一模一樣,隻是頭頂多了幾根金翎的羽飾,從湖麵裂水而出。甫一出水,引頸長鳴,兩聲清戾破空,引過先前的那隻,翩翩比翼,在頭頂上空繞飛徘徊,相向而鳴。世間所謂鳳凰者,人常以為是一隻,其實鳳凰是兩隻,雄鳳雌凰,因其常是不單飛獨宿,故連稱為鳳凰。
婉卿看得出神了,自己也變成了一隻鳳凰,脅下生出雙翼。鮮豔的羽翼,展翅在長空裏清戾,翩翩在半空裏繞飛。低頭俯瞰遍下麵豔豔的世界。慢慢伸出手去,想要摸一下飛舞的雌凰身上溫柔的光環。不小心又進入了另一個夢境,是多少年前柔弱的生命,那群溫柔的有著傾國容顏的女子,地上茹紅蓮綻開的鮮豔,冰冷的絕望。不是在另一個世界,不知道為了什麼?當長劍從胸口刺下去的那一刹那,所有的靈魂都得到安息,去了一個溫暖的國度,那裏萬家燈火。自己依然發冷,瑟瑟地發抖,攫取一點溫度,那是沒有講好的屬於自己的東西,可憐的東西。師父總是能在想找他的時候找到,給著似有似無的幫助。曾經有一種憧憬,隻是疼痛。
那隻雄鳳猛然一聲淒厲的長叫,刺破天際。婉卿慌忙回過來神,急收回手。已是不及,隻覺得左手掌心一陣劇痛,險些痛得昏厥。雄鳳迅疾的撲過來,抓破了左手手心。突然,聞道一股奇異的香味,比先前四溢的香味更加馥鬱,奇譎著詭異。香味裏夾了悲壯的氣息,鮮血滴落的味道。兩隻鳳凰齊齊朝著撲過來,因為疼痛而有些驚慌,還兀自舉著手未及收回。撲過來,抓住,停落在左手心,鑽進破裂的傷口裏,吸食不斷流出的鮮血,浴血而生得更加豔麗。消逝不見了。手心仍複一陣劇痛,漸漸麻木,有些微的發癢。收回來看手心那道剛剛被撕裂的口子,正一點一點合攏。傷口慢慢消盡,一下子完好如初,隻留在手心兩隻鳳凰繞飛的圖記,大如麻錢。羽翎紋跡,清晰可辨,顏色紅豔,欲要怒放一般。
一下子恍然睜開眼,身邊香氣還未散盡,那些華光正在一點一點消逝,夜正一點一點合攏上來,最後將全部陷入黑暗。
時間過了四天,到第五天早上時,船已行到東城紫衣。這時候稍能行動了,隻是無法長時間活動。他們是安好了心要將自己扶進百合穀,而不是讓自己走進去。看手心,在夢裏得到的印記,竟是一天天在生長,變得嬌豔起來,跟得到的那幅絹畫上的鳳凰完全一個樣子,不禁覺得奇怪。
中午找客棧歇腳,避過當午的太陽,待稍晚天涼再走。吃飯的時候,居然看見雲亭師伯在對麵得桌子坐著用飯,意態閑暇,似是沒有看見,不認識一般。想喊,鍾鰩和鍾浟,分坐在自己左右兩邊看護著。這兩個鍾姑娘一路緊緊陪護,絕不有半點閑暇離開,敬業程度實在叫人不忍心避開她們,料想即便是有蚊子叮到了自己,也會手起刀落,幹淨利索。兩位姑娘容貌溫柔,劍法不知道到底怎樣,一直沒見識過,想也該是很溫柔。
婉卿不聲張,想不到會在這兒遇見雲亭師伯。師父說他常年在雲台不輕易下山,難不成是上次出來看人情世故,遊到這裏還沒有回去?本來打聽百合穀是自己的主意,卻是聽師伯言語去了白衣城,沒想到結果是這樣子,被他們護送著去了百合穀。他們人雖然不惡劣,到底這樣子與押解犯人,強迫著去沒什麼區別。這該叫做與人砧板,自為魚肉。天生得又這麼巧,在這裏碰上了,那是可以自己走著去百合穀了。從來做事,絕不要人逼迫,自己不願意的話,怎麼也不會舒坦。心下慢慢計議,總是要自己獨身一人,不要這群人陪伴,要光明正大,自由自在地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