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飄散如煙(1 / 3)

第12章:飄散如煙

鍾鰩和鍾浟上前來,兩個林姑娘不說話,姐姐有些氣憤,出了船艙。這兩個鍾姑娘,除了長相一樣外,動作聲音都一個模樣。從懷裏取出一個寸高的小玻璃瓶,上下左右搖蕩一番,又取出一顆繡花針,一個刺破左手中指,一個刺破右手中指,待血成滴,同時滴進瓶內。婉卿不知道她們隻是做什麼,但想多不是好事,今天也真夠了,剛出毒潭,又入了虎穴。瓶子還是透明,葡萄酒一樣醉紅的顏色,霎時間,聞到滿河的香味。那香味正而不斜,驕而不燥,清淡而不俗重,妖嬈絕不媚惑,隻覺得神思清靜,清風徐暢。

兩個鍾姑娘上前來強敲開婉卿的嘴,將瓶子滴了幾滴在口裏。她想說話,問個究竟,還未及開口,兩個鍾姑娘已經搶先了。“放心,你身上穴道馬上就能解,這藥是用來解你身上毒的。”婉卿不料他們這麼好心,倒是自己揣度他們了。接著兩人又補充道:“解了毒之後,這藥還會讓你持續大約五天,身上沒有力氣不能走動,之後慢慢就會好轉。”這還是解毒?本來還覺得猜測他們後悔,那揣度也沒有什麼錯了,就說哪有那麼好心的人?這樣子動不能動,走不能走,跳不能跳,要是餓了怎麼辦?想要解手怎麼辦?不禁心裏生恨。

鍾鰩道:“南宮姑娘別擔心,我們會好好將你護送到,沒有人會欺負傷害你。”婉卿疑惑地問:“送到哪兒?”一時自己都不知道是要去哪兒,她們說要護送?“百合穀啊!你不是要去百合穀嗎?”

婉卿覺得了困頓,上眼皮搭下來,要下麵的眼皮背。他們還隻是一對淘氣頑皮小孩子,沒有機關,沒有心性,別的任何能羅列出來的都沒有。總是不能想得明白,自己似乎一直慢了好幾步,甚至很遠。這些人卻一個也不認識,也隻是單向的事情。她們每一個人都知道,甚至於了解自己,比自己了解得還要多。應該要回去問問師父,或許就什麼都知道了。但是師父常常不說,他什麼事情都要自己親自去知道。剛才的那個男子,應該就是她們說的奇裏,隻看見一個輪廓,困頓裏,突然有了想再看一眼的衝動。守在身邊的兩個鍾姑娘,坐在一側,臉朝了船艙外邊,看不見她們,也看不見自己。每每有什麼想法,卻總能立刻就看到她們有了相應的反應,真的是能看穿一個人的心事,會讀心一樣。還有默然退出去的林姑娘,跟著出去的也是一個林姑娘了。

細算來,以前的確有殺人的曆史。除了此,一直潔身往來,從不曾與人結下仇怨,但是殺人也得小心謹慎。每一回都是師父安排的,那便不會有什錯。師父總是對的,他總是在反鏡自觀,每日三省,修養自己的性情。一個會隨時在內心思索自我的人,會做錯事,但絕對不會做讓人引以為恨的壞事。是自己單獨曾與她們不小心結下的怨仇,或者是自己忘了?有一段時間記憶特別好,目盡十行,輾轉能誦。時間好像太過匆匆,目未盡,將整個本子就合上了。翻頁之間,記性也開始變得匆忙。兩個林姑娘,是要拿自己平息仇恨,卻又礙於奇裏的麵子,忍讓了。是百合穀的人,怎麼有那麼多的人,聽著他們的話,懼怕他?他們也都知道自己是去百合穀,帶著一個可大可小朋友之托,算不得是好意。反而還迎接一般,保護自己周全,送自己進穀。想不明白了。

打小跟著師父練道,修身養性,這麼多年累積起來的恬靜,便常常使人心懶,不願意有過於頻繁的施為。突然想起傳言的百合公主,將這麼多年的修養一夕打破了。對於耳朵,現在已經不再陌生,對於眼睛,卻還是生疏。稍一想起,還是想著要親眼去見識一下。聽傳言聽得太多,就會阻礙了真實的視聽。不管傳言傳得怎樣,那是一回事,真相又是另一回事。盡管不會空穴來風,總不及親眼見著。

生出一股好奇心來,這心性慢慢將身體也淹沒,使得自己認定了要走下去,不願放棄,哪怕去這前邊的路斷難行,有熊羆攔腰,虎兕當道,也要親眼見到。這或許僅僅是一時的衝動,代價是什麼,不知道,但是自己願意拿著生命為代價,暗地裏來做一次交換,不論見著的是什麼。然而心裏也開始發慌,一陣一陣的隱怕,還要強自鎮定。就像是一個身處絕境裏的人,心尖上直冒著冷汗,卻要大聲朗笑,隻是為了嘲笑自己的無可奈何。絕望與悲傷,沒有人能聽得見。

天還沒黑,婉卿覺得黑夜已經壓下來了。呼吸開始困難,心在往下,一點一點往下掉,下麵一直是沒有底發黑的空白。在記憶裏搜尋,多年前就曾見過這場景,大約是在夢裏,有現實中沒有的親切。師父站在自己麵前,背著手,嘴一張一翕的說話,奇怪沒有了聲音。跟著師父一直走,不用過問要去什麼地方,也是自己從來不要知道的。隻消得隨在身後,是另外一個天涯。

遠遠地聽見一曲簫聲,簫聲盡頭,是弄玉在叫自己姐姐。跑過來,拉著婉卿的手臂,一如往常的親熱。問她去了哪兒,也不回答。隻嘰嘰喳喳的說要去一個地方,拉了自己同去。卻自顧自的在前邊,頭也不回一下,什麼也不管地走了。緊緊跟著,速度卻那麼快,怎麼也無法拉近一點距離,一轉眼就不見了。站在小土崗上呼喊,聲音砸在山石樹木草葉上,蕩起數不盡的聲音回還。剩下一個人,腳上沾破露水的清寒,立在荒涼的曠野裏。閉上眼,就聽見一聲聲蒼涼的狼嘯。

忽然聞到一股花香,有些熟悉,冷冷清清的,帶了剛下下的新鮮的露水。是百合。睜開眼,一片花也無,卻是許多的女子,從地裏像花一樣破土,延頸,綻放開來;從天上像雨一樣凝結,飄落,浸潤開來。前邊,後邊,左邊,右邊,眨眼就將自己圍在了中心。那些女子,穿著同樣的衣服,梳著同樣的發髻,戴著同樣的發釵,衣服上佩有同樣的青玉,琤瑽搖動。然而容貌清麗,個個迥異,一個比一個更優雅,一個比一個更加清妍,宛如磬石之聲。那些香味便是從這些衣服和容貌上散落下來的。

人群裏倏地分開一條道,走過來另外兩個女子。認得,便是鍾鰩和鍾浟。覺得欣喜,眾人裏就認得這兩個人。又想,她們怎麼也到了這荒蕪人煙的地方來了。跑上去,想拉她們的手,卻一動不動,喊也不答應。才想到船裏,也是這般情形,坐著像一尊玉雕。走過來停在自己的兩邊,神情靜穆。看見她們額上用朱砂畫的百合,在暗夜裏生發出光輝。月亮披著的素暈,嬌羞無力,暗夜應該是月亮滑落了披著的素暈,而重新披上的淺色的輕紗。玉簫聲從月宮流落到人間,撒落在肩上,頭上,臉上,又伸手捧起,從指縫間漏了下去,皓潔如雪,輕盈似無。

看見遙遠處的半空裏,款款飛過來一個影子,瞬息之間,已經落在人圍之處的路口。輕體長裙,風姿綽約,移步近來。婉卿想說話,張口卻隻有自己能聽見那聲音,她們似乎是存在於另外的一個世界,暫時城門緊閉,無法通行。

睜睜看著移近身來,突然裏想笑,心底湧起一陣莫名的酸楚。於是笑容在臉上僵硬,凝聚。眼前這個女子,拂過臉頰,豔冶的笑,眼裏分明是冰冷,陡峻的眼神。一切隻不過是假象,那假象在她眼裏漸漸分明,投映在眸子裏,變成一個男子,絕不英俊,卻很中看。冷峻的眼神。婉卿將這一切放到黑白分明的瞳仁裏,竟至於模糊起來。模糊起來的時候,周圍的一切都在消失。剛才的那個女子,那兩個女子,和那一群女子,全部都消失得幹淨。隻剩下當空裏幾分不明朗的月,彎刀似地,黑慘慘,冷冰冰的氣味。

月黯西山,拉長她本就朦朧的影子,更加微弱了。經風一吹,就要飄散如煙。曠野無人,隻剩下腳下厚厚的深長的草,還在瘋一般的狂長。人站到裏麵,草深到成為荒漠。婉卿覺得自己不是站在地上,而是飄在空中。腳下是廣漠無邊際的原野,肆意淩空,想象要往哪個方向去,隨便一伸腳就都可以。但是不行,突然迷惑,而絕望起來。這太遼遠的廣袤,讓她忍受不住跌落的空蕩。因為這曠遠而無法呼吸,壓迫得透不過氣來。不知道該怎麼走,腳要往那個地方邁。

像是身體突然被抽空,再被懸空,失去了力量,失去了著力點,隻能躺在地上,隻能虛飄在半空裏。心下焦急,卻無法挪動得半點。想起酒肆裏看見的一隻蜘蛛,掛在簷角的網上,探頭四處的張望。或許是在思想。想象往某一個方向,自始至終卻不見動靜,怕是在擔心不能夠。箕踞在中心,滿眼的路向著四麵八方。可是道路太多,就隻好箕踞在當心那一塊兒了,一旦出去,就會“迷路”。在網上遊蕩,可以毫無顧忌的從中心走出去,走到任何一個地方,走得累了又回到起始。不用擔心迷路,不用擔心失去。什麼都沒有改變,網還是那張網,還是那些滿是韌性和油性的絲,八角,也還是八角。唯一可能不同的是,有風從絲的空眼裏吹過,帶上了白天塵沙的氣味。

想著自己就像是一隻蜘蛛,被一張網網住了。不敢走出去。走出去了之後,時間轉換得太快,眨眼,就已經變換過了冬夏春秋,風雨晦明。再也回不到起初的位置。這條路遠比一張蜘蛛網要遠要大,要不同。蜘蛛繞著一點在那裏轉悠,永遠不用擔心走出這個中心所輻射的範圍,因之而不用考慮,也不用計較,失去或者得到。而自己,自己就是這個中心,走到哪裏,中心便移到了哪裏,永遠沒有辦法走到這個中心點以外的世界裏,而那裏才是自己要去的。對於自己,腳步是太長了,一步就跨過了好幾隻蜘蛛能夠夢見的生活,轉身卻丟落了時間,一地的散碎。被困在中心處,不能動彈,胡亂的猜測。看不見前麵有路,也就沒有了後麵,隻是將一個點重複了再重複。無數個中心輻射出來的道路的交叉,層層疊疊,迷離而又紛亂,煙水迷茫。無法像一隻蜘蛛,可以去試,去了再回來。不能夠,不敢邁出去,前麵是一片迷亂。

絕望得想哭出來,這也不能,人是應該有這樣的權利。可是腳下有安眠著的草根,和落葉,有靜靜的蟋蟀,和蚯蚓,他們會站出來指罵,無辜打擾了他們的清夢。藏著悲傷,尋著空閑時,安靜的在心裏低泣。

站著,地上全是冰冷而陡峻的眼神,要穿透還有些溫熱的身體。像是一場祭奠,向夜裏守衛的精靈祈祝,在天明時,可以得到再生。長夜漫漫,隻好放開,一切都隨他了,無奈自己便是這犧牲。

索性在草葉間坐下,再也不去看,不去想,不再顧念有許多的生命。屈抱著膝。涼意從草根裏生長出來,沿著脊背往上爬,肆意要將她侵蝕。澀澀地發抖。但是並不感覺得寒冷,發抖不是冷的表現,隻是想要抖落爬上衣服的冰涼,那隻是一種拒絕寒冷的方式。她不需要這冰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