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玉將船往岸邊撥去。“我要去找我姐姐,你放心吧,船會一直順流,這一路水流也都平緩。不用擔心什麼。兩個時辰後,穴道自會解開。你身上還有輕微的中毒,也放心吧,半天後也會自然消失。”婉卿不知道她什麼時候又給自己下了毒,一點都沒有察覺。還是改不了的習慣,粗枝大葉,這已經是第三次說要小心謹慎了。自己說要小心謹慎不夠,每次見著師父,師父也叮囑小心謹慎。人心不古,雖說人心未必可比作荊棘,凹凸時候,總還是要紮手。婉卿相信弄玉這樣說,自是不會傷害自己,換作了別人,就難以保證,未必每次都能遇到這樣子守情守性的人,真不知道以後會死在哪角哪落裏。
眼睜睜看弄玉將船靠到岸,身體不大輕鬆,挨下船去。再用竹篙點著船舷,使勁吃力一推。船動了,漸漸融合到水的節奏裏來。弄玉沒動,身子越發單薄,佇在河邊,河風挾了她長裙,嫋嫋挪挪的搖蕩。
“姐姐,你不可以忘記答應我的事,我會好好的!”聲音散落在河麵上,沒有動靜就融進水裏了。幾點從船篷縫裏漏進來,落進耳朵裏。從口裏說出來,是隔了太長的一段距離,已經冰涼,涼得嘶嘶的發抖。身子不能動彈,幸好剛才吃了些東西,不曾餓著。現在也無法想別的什麼了。不餓。不餓,便什麼事都不會有。
眼睛望著船篷,久久地發直。想要看清楚,那些聲音,那麼大,是怎麼從這麼細小的縫隙擠進來的。忽然覺得臉頰上一點冰涼,從臉頰又滑過鬢發,落在枕上沒有聲音。原來是船篷漏進來的一點雨滴,外麵細細地又開始在下雨了,或者隻是河麵上水汽比較重而已。
弄玉走了不久,船正在平穩地前進,忽然覺得船身猛烈的搖晃了幾下,該是被什麼東西撞上了。接著船身又上下顛簸了幾下,待平靜,似乎比先前要沉下去一些了。料想定是有人落在了船頭,憑直覺,落下來的陣勢,絕非一個武功高手,隻是一般走江湖的身手。外麵沒有多少聲音,隻聽見細細碎碎的兩個人一陣嘰咕。艙簾被河風掀起一角,婉卿看見船頭確站著兩個人,那兩人也看見婉卿了。原來他們是落到船上便在候望,裏麵沒有響靜,不敢貿然進來,怕會遭著意外。這下子好了,見婉卿躺在船艙內一動不能動,便大起膽來。將兵器解身,放在船頭。
確著是遇上賊人了,這回終於有了時間有了心思小心謹慎了,卻已是雨後撐傘,時間已經晚了。開始害怕起來,搶了包袱也不過是幾兩散碎銀子,若遇到的是一群不講江湖道義的下三濫坯子,什麼事情他們做不出。以前常聽到說,河汊湖灘,多的就是沒人性的強盜土匪,這些人慣使用手段,斷財劫色什麼都幹得出。在平時,自是不必要擔心什麼,也不值得擔憂。可是眼下,眼下……,自己無法動彈得,就隻有任人淩辱的份兒。想念及此,不禁越想越害怕,鼻子一酸,黯然滾下淚來。幹幹淨淨的死了倒好,現在隻能怪弄玉了。若是真有了事,怕怪也是不及了。
兩人進艙來,巡視兩眼。一人對另一人高興喊道:“大哥,這漂亮的丫頭,手腳不能動彈!”另一人道:“我都看見了,趕忙搜了錢財,別的都不要動,老大交待了隻要錢財。”停了停,繼續說道:“雖然我們沒門沒派,是新成立的一個小團夥,到底以後要在江湖上立足。江湖之人,義氣為重。下三濫的勾當,我們不能做。這裏靠近碼頭不遠,來往船隻多,人多嘴雜,不要壞了老大的名頭,以後還怎麼在江湖上混!”那人倒也聽話,將船壁一邊能值錢的東西,三五兩下,利利索索的囊裝得幹淨。忍不住回過頭來看,被那大哥給狠狠瞪了一眼。“這邊有值錢的東西,也算了,算是送她的路費,做人要有點良心,不能絕了。”那人悻悻的回過頭去,心裏有不願,在口裏將些言語輕薄謾罵一番。婉卿聽這人口裏言語不幹淨,到底還是被困著,這刻不知下刻,這時不知下時節,想總是逃不脫這些人的魔爪。心裏又氣又急,“啊”的一聲長嘯,聲嘶力竭,吐出一口鮮血,沿嘴角涔涔流下。
二人倒一時愣住了手,忽然聽見船外響起一個女子的聲音。“哪裏來的沒門沒派的鼠類,光天化日之下,作此勾當!”這聲音婉卿也聽見了,心下甚是喜悅。想再不用遭受這些人淩辱了,雖然他們自稱義氣,沒對自己動手動腳,還是讓人覺得受了莫大的恥辱。隻是一時記不起來聲音,像是昨夜船裏說話的,是姐姐,還是妹妹?兩人聽到這聲音,半撩起簾子,船頭上並沒有人。二人將東西包好,斜搭在背上,同時搶了出去。身法也還迅速,手一探,兔起鶻落,分別將先前來時放在船上的一條九節鞭和一對雙刀抓在手裏。
看說話的那人,站在另外一條船頭,是昨夜說話的妹妹。這兩人見是一個小女子,但既然敢隻身上來說話,卻也不得大意。正欲叫她不要管閑事,那女子半字不言,就是兩根銀針射過來。速度太快了,叫人避無可避,手中兵刃亦是無法可擋。縱身一跳,紮進河水裏。半天,見得河水裏隱隱紅色。妹妹拍拍手,似是抖落灰塵一樣,撅著嘴道:“射你頸部三寸動脈,你還有的逃?”
婉卿聽說兩人一死,心中說不出的快意。不禁對兩姊妹感激,向著艙外道:“兩位救命之恩,有容再報。船內不甚寬敞,無妨進來一坐!”聽見妹妹回道:“我們在外邊侯了很久了,就等你請我們進去,隻是一直不見你動靜。”撩開簾子,映了一張清氣的臉,想就是妹妹了。傍著身後還有一個女子,就該是姐姐。妹妹看見婉卿,喜道:“原來真的,應該是被封住了穴道!”姐姐道:“妹妹錯了,是的確被封了穴道。”婉卿不知道這兩姊妹為什麼對自己封了穴道這事這麼高興,就算隔岸觀火,與她們無關,也沒有什麼值得好高興的啊?
妹妹道:“早知道會如此,還勞我們昨晚說了大半夜的話。哼,聽夠了沒有?”最後這句話是對著婉卿說的,神情有些不屑,有些懷恨,卻是一副天真的樣子,天真得無可救藥。婉卿不明白這話什麼意思,難道夜裏聽她們說的,是她們故意說給自己聽的?她們隻是在編一個故事,做了一場假說?但是夜裏的話卻不像是假的,聽她們語氣似是知道自己會有此一劫。“姐姐道:“假的?不說真話,有那麼容易騙住你嗎?一個深山裏的野丫頭,居然叫我們每天圍著你轉!”婉卿問:“我們在哪裏見過嗎,這話從何說來?”這姐姐臉上露著笑:“你不認識我,我可認識你。所以我就隻想看看。”她話說得緩慢,一字一句,目的是要人聽清她話裏的意圖。
婉卿知道這笑有些可怕,暗伏著難以預料。笑意越是燦爛,就越是恐怖,畢竟不單純。如果允許給笑分一下類,可以是單純和疊加。一種就像純淨水,平淡得清澈,沒有什麼大的味道,人們卻真正需要;一種就是像太陽一樣,各種顏色層層疊加,看著很花哨,也很豔麗,可是你一望眼,就會刺痛眼睛,就會犯暈,要當心摔倒。突然自己下了自己一大跳,這關頭居然走了神,想起了無關緊要的事。這段時間來,總是常常走神,一不小心就溜到了於眼前無關的事上。忙收回來精神。“現在看到了,又怎麼樣了?”“怎麼樣?不怎麼樣!我們跟了你這麼久,想必昨晚故事也該聽得夠了,那可是這幾個月來發生的,幾乎所有的事情,一晚上就讓你全聽去了!怎麼說,你也該感激我一下!”婉卿細想她的話,應該怎麼說呢?感激?這話聽來覺得可笑。
妹妹忽然扶住姐姐,拉著手,附在耳旁。細語低聲:“姐姐小聲些,百合穀奇裏的船在後邊來了不遠。”姐姐陡然高了幾分嗓音:“他來了又怕什麼?我做事,與他無關。”妹妹一旁連忙伸手捂住姐姐的嘴,不要她說話。“姐姐,我們答應了他的,不碰她身上東西,我們不能食言。”姐姐狡黠一笑:“好妹妹,姐姐決不食言,我也絕不碰她身上的任何東西!”說著“唰”的一聲從腿上抽出來一柄斷匕首,在手裏晃動。陰慘慘的刀刃,寒光直漏,不禁讓人心底裏生涼。把婉卿手拿起來,看她玉手纖纖,皓腕凝霜。“我聽說沒有了手腕筋脈的人,便終身沒法提劍。可隻是聽說,沒見過。我就隻想在你身上試一下,看是不是真的,沒準那天又好了呢?”她放下婉卿的手,晃著匕首,目光閃閃爍爍,看得人心驚膽戰。一路往上移去,在她臉上停住。口中嘖嘖稱道:“或者……,這麼一張臉,要是刻上一朵花,那不真是錦上添花了?”
到此時為止,婉卿還是不清楚為的是什麼。想自己從來沒見過她們,又哪裏來的恩怨仇恨使得如此呢。就算有吧,對自己來說,有些事情容易忘記,或許,正在那些被遺忘了的內容裏邊。對於這種恐嚇,較之先前,隻要不受那群人淩辱,便已經沒有多少效力了。生死天命,身體雖是自己的,到底命不是自己的,何況隻是毀了容貌?昨晚有一句話,她倒是說對了,容貌都是給別人看的,自己又見不到,是好是壞都不重要。可是,心裏還是有隱隱的恐懼,莫名難以說得清楚。一種比死亡還要難過的悲傷,浸透過心胸。鬱積,而突然變得尖利,穿胸而出。
姐姐拿刀往臉上逼來,不像是嚇唬。手腳不能動,眼睜睜任著她來罷了。麵朝外,艙簾是掛起的,赫然見一個人從天落下,站在船頭。躺在艙內,正好看見整個人的模糊的樣子。以為是眼花了。兩姊妹沒有見著,姐姐拿刀要往臉上劃下去。妹妹見婉卿不動,眼光直直地盯著外麵,覺得奇怪。忙抓住姐姐的手,順著她眼光看出來,頓時神情有些慌錯。叫道:“姐姐!”那人看到這姐姐還不停手,就要劃破臉了,忙喝道:“林書妤住手!”
“姐姐算了吧,我們先答應了人家,不好反悔!”妹妹搖著姐姐手臂。姐姐氣急,將手一摔,將匕首釘在船板上,不情願的放開手。
“鍾鰩,鍾浟!麻煩兩位姐姐替我照看一下這位南宮姑娘。”婉卿心裏一動,怎麼他們全都知道自己名姓,也是知道自己身世背景了。正如剛才那位林姑娘說的,這姐姐叫林書妤,終於知道了一個名字,“你不認識我們,我們卻認識你。”人聲結束,船頭上又落了兩位姑娘,長得竟是一模一樣,船身便跟著下沉了一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