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誓達目的
“師伯,這玉瓶子,和著裏麵的酒,可是不能白給你的,我有條件。”半晌沒聽見回響。知道師伯性情乖致,不知道他會想些什麼。這些東西白送給他,他即使想要,哪怕心裏想得發毛,也是不會要的。對待怪異的人,就不能用普通對待師父師伯的辦法。在雲台基幾天,摸索到了一些師伯的性情,要跟他有相往的交易,他才不會覺得是虧了別人。
“我不要你的東西,有事的話,就直說吧?”不知這句話是真是假。“我想要知道百合公主的事,能不能啊?”婉卿一直鬧不清這個人,拿去問師父,被師父給稀裏糊塗就遮攔過去了。這事一直擱在心裏放不下,沒鬧明白,也難以安穩。此行目的雖然不一樣,也不指望能從師伯那裏知道些什麼,既然有這機會,問問也不妨事。何況知道了,也不會沉幾斤幾兩,又不要飯吃,現在知道了,以後也方便,何樂而不為呢。酒壺是師父要送給師伯的,要師伯拿回雲台去,說放雲台基,沒得就糟蹋了。若是送給他叫他拿回去,也不知道他是否看上了那玉瓶子,估計他是千個萬個不會。師伯有怪脾氣,就是不是自己的東西,或不是自己願意要的東西,說什麼也不會帶走,有時甚至連碰都不會碰一下,沾都不願沾到,確切點說,是有點潔癖。現在拿瓶子這兒來私用,師父也不會說什麼,不管南轅北轍,隻要目的達到了,是一樣的就成。
“這個嘛,不能,但我可以用另外一件東西來換。”婉卿想不到這個師伯居然要拿東西來換,那麼他就是看上這件東西了。也好,反正是要給他的,他不要倒還成了問題,至於什麼東西隻是個幌子,也就不在意。嘴上卻是半點不肯鬆讓,裝作樣子,問道:“什麼東西,我得先看看值不值?”
“值,肯定值。我用‘內道’的養神調氣之法與你換,怎麼樣?”師伯在隔壁艙裏很是自信的說道。
“‘內道’,什麼‘內道’啊?難道還有‘外道’?”婉卿不解,好奇地問。從沒聽說過什麼“內道”“外道”的說法,師父也從沒說過,師伯與師父同門,哪裏會有什麼“內道”“外道”,一個師祖還教出來了兩門弟子不成?
“當然有,隻是這個我不能對你說。”師伯故作神秘,但是心底裏對這個玉瓶子的喜愛馬上又出賣了他。“除非你願意換,否則我一說,你一下子全學去了,事後,再不換怎麼辦?”婉卿心裏好笑,這師伯也確實怪到家了,會想到這一層,還害怕自己跟他耍賴。既是師伯說有“內道”“外道”的區別,還真成了一個師祖帶出了兩門弟子!暫且相信他。想來師父師伯同門,師伯既是“內道”,那師父肯定是“外道”了。一門之中,內外各別,那自然隻是同出而異流的緣故。內外相反,那麼修養之法也應該隻是相反而已。同道之中,當然是不相伯仲,又不爭什麼高下之別,要來也沒什麼用處。即使“內道”要高明些,高明又有什麼用?人各有命,也未必對自己就好,不妨各安天命,順其日然。如果有緣,今日不用換,他日也會變為自己所有,相信還會自己就跑來。所謂“人在家裏坐,橫財天上來。”不就是這樣?一切皆為有緣人得之。
“我還是不要了,就隻要百合公主的事,哪怕隻一丁點,我也換!”婉卿還是裝作樣子,不願放鬆的表情。
“丫頭,不是我有意說你,你要學著大方些,不能做事老那麼緊張。比如,有人跟你說這件事不能做時,你就要轉換了其他的事。不能讓別人將你在一棵樹上吊死,那多悲哀!”
“不管,我隻要百合公主的事,別的,什麼都不換。”婉卿一心裏要將東西送出去,又想多知道些,兩下裏矛盾。師伯性子乖癖,也不知道能用什麼法子,還能纏住他。再想不出別的更多法子,索性漸漸隨著自己性子出起牌來。這句話一出,果然收到了些效果,師伯立時便不言語,顯是思考去了。婉卿又怕師伯就此什麼都不言語,那剛才的堅持就成自己給自己設的路障,要阻擋自己的路了。過了刻鍾,隔著船壁,才傳過來聲音:“百合公主的事,我是不能告訴你的,這事我是不知道的。不過,你可以去問你師父。”
不露痕跡,就將所有的事揮給了不在的師父,這一招的確高明,這話卻是等於白說。這樣子下去是得不出什麼的,最後說不準,東西還要落回到自己手裏來,尋思要隨便找個理由,將東西交給師伯算了,又值不了什麼,隻當白說了這麼多。暗皺眉頭:“我剛剛說過了,隻要是百合公主的事,哪怕一丁點,也行。我可是一個言出必行的人,現在那玉瓶子歸你了。”
聽見船裏“咦”的一聲,雲亭師伯在隔壁船內大叫:“這樣得來也太不便宜了,便宜雲台那小子了,枉費了我這麼多口舌。”隨即又大叫道:“喲,不好,上你這小妮子當了。不行,我得送你件東西,不準你不要!”
婉卿聽見師伯說要送給自己件東西,還不準不要,納悶不知道是什麼,自己並不需要什麼東西,不過他要送,也樂得收下。師伯在隔壁船內說道,聲音便似箭一般鋒利,穿過蓬牗,“我將‘內道’的調息之法教與你,記好……”又是“內道”,婉卿忙道:“不要不要,我才不學呢!這麼晚了,我得休息了。”想了想,什麼道不道的,日常裏聽師父講得也多了,卻是沒有什麼實際用處。師伯身上有新鮮的物什,不如要件來,還可怡情養性些。“不如師伯,你送我一支竹簫吧。聽師父說起,你的竹簫冠絕天下,為天下之悲。怎麼樣啊?”
“那也好,那我就傳你一支竹簫。不過,有件事,明日醒來,你也不必再陪著我了,去到白衣西城走一躺。你師父不用回了,到時候他都會知道。”
婉卿突然聽到白衣西城,這名字雖然也聽說過,聽來卻怎麼也覺得生疏。西城,定是在西端,照直往西走肯定可以到達,卻不曉得師伯又要叫自己幹什麼。
“師伯,為什麼要去白衣西城啊?”婉卿隔著船壁問。想不明白,去也就去了,還不用讓師父知道,這麼神神秘秘的,唱的是哪出哪回啊!
半天沒有回音,撩開簾幕看,左右已經隻是昏昏沉沉的江水。啟視追出,那船也已經影子模糊,分辨不出是山是水了。
黑夜忽然靜穆,將手合攏來,是一塊不能反光的鏡子,擋住了可以見到的光明,隱了一切難過,或是不難過的悲傷,衝洗了幹淨所有的不淨和肮髒。天地在這靜穆裏,變得虛偽而真實。好冷!風瑟瑟的不停,吹醒身體,又將之睡著,好冷!山汽變成夜霧又變成雨,一點一點的滴下來。
你說他們這樣躺著,師父,他們不冷嗎?眼神已經冰涼,再不用怕冷,再不擔心夜裏來的寒風,吹醒身體的孱弱。已經不需要這可憐的溫度。沒有了欲望,再也無所謂求;沒有希冀,再也不需要得到,再也不擔心會失去。
那眼睛,在黑暗裏戰栗,一定還在發抖。她想到了曾走在山道上,碰到的一隻狼,隻是一隻狼崽,躺在一隻母狼的身邊,母狼已經被獵人的鋼叉叉穿了脾髒,是忍痛逃著回來的,可是也已經死了。小狼用舌頭舔著母狼身上的血,也舔幹淨自己身上的血,眼睛發著幽幽的藍光,是憤怒,還有驚恐,還有血液凝固時,風幹哽咽的無助。將身子抱緊些,冰一樣的尖利從背心傳過來,浸透前胸。
一陣恐怖襲來,那是第一次那麼真切而且真實的死亡。恐懼,像尖刀一樣的味道。插在地上,高高的被掛起,明晃晃耀著眼睛,又悄悄潛進地下,吞噬自己的沒有站穩的腳根。
黑夜漸漸清晰起來,清晰得如同白晝。不在自己的想象之內,她要超出自己的想象,竄逃到遙遠的空間;也不在自己的承受之列,驚醒子夜裏發硬的夢魘。所有的人都在逃亡,也包括自己。
猛然坐身起來,驚愕看見船上發出慘白的燈光。船家女兒奔進來,有些說不清,是一點兒都說不清,她也有慘白到恐怖的眼睛。“是做夢了,見你驚嚇得不成樣子!”額上滲出全是冷汗。船家女兒正十七八歲,有張可以令人忘記憂傷的臉。在靜穆中,活潑著過於沉寂的芬芳。
“現在,什麼時間了?”略略定定神,婉卿輕問。未安的情緒,水波一樣的起伏,想在某一個角落裏停靠,倏忽又迷失了渡口。
“現在已經五更天了。船從昨晚就順水漂流,過了這一夜,今日下午應該就可以到白衣城的地界範圍了。”船家女兒看見婉卿暈暈乎乎,睡意惺忪,將醒還未醒,又補充道:“現在天還沒亮,你可以躺下再睡一會兒!”
婉卿睡眼裏望著船家的女兒,清晰動人的一張麵容,隻如花照月。突然湧起一陣莫名的傷感,想張開口說些什麼,短短的,打心尖上掠過,在喉嚨裏鯁住了。
“是你夢裏叫出了聲,聽到了,我趕忙就進來了。”她被婉卿看著,細聲輕語地解釋,像是在安慰別人。但是那雙眼睛,依舊深不可識,如深淵,見不到端底,虛無飄渺的空白。遮過臉去,想起來未知的神秘,都映在了船頂的蓬牗。
“謝謝你了!”婉卿不知道,完全還沒有清醒,糊裏糊塗。完全不是自己想說的話,她現在根本沒有說話的心情。一張口,話自己就溜了出來,無一點遮攔的阻礙。
不知道什麼叫欲望,師父沒有說話。但是她想要一點兒火,隻用一截稻草燃燒起來,可以亮著那麼三五秒,不,隻要兩三秒就知足了,甚至看一眼,也夠了。
黑暗裏埋藏有聲音,一寸寸刺穿透過她的心胸,一寸一寸地割下心和脾,獻給夜的祭奠。
身邊最後一個人倒下的時候,自己也快要死了。隻將身子縮得更緊些,突然看到熾烈而濃豔的希望。耀眼的紅,灼傷眼睛,想要將人看見的一切都收回去,堅決,半點也不遲緩。血慢慢流過,修長而粉白的頸項,像盛開的紅蓮,流貯著盛開,燒到地麵。想去取下那條紅綃的絲帶,那麼好看而且暖和。死亡的誘.惑,嬌豔而且淒美。
“醒醒,別再睡了!”突然睜開眼睛,又見到那張靜靜的臉。“你又做夢,被魘住了。起來喝杯茶,寧寧神。天已經亮了。”叫人沒有辦法拒絕她的臉,特別是她臉上安靜裏浮著的歡愉。想拒絕,發現自己的心都被軟化了,沒有骨頭在支撐,軟軟的躺下。“謝謝你了!”說這句話,心裏驀地又覺著一陣空落。
吃過早飯,沒有別的事可做,泡了兩盞茶,一口一口慢慢地品,一個上午的時光,便匆匆從茶杯與嘴唇之間的縫隙裏溜走,都不及盈握。推窗看了會兒風景,船在水麵上行走,那些景物也跟著在水麵上行走,船在向前,它們都向著後也在向前。隻是與昨日眼裏所見的已略有些不同了。婉卿突然叫住船家女兒:“這是要往哪裏去?怎的景致與昨日的大不一樣啊?”船家女兒回答:“往西城去啊!這船都順水一個晚上了,今日午後就能進入西城的地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