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收心攝神(3 / 3)

別了幾十天的時間,像是過了好幾年不曾見到,一番熟門熟路,都差點兒找不到門徑,還真的是在自己家門前走丟。知道師父一般不在雲軒就在雲亭一帶頤養精神。發足奔上山來,轉過幾間亭室,師父果然在雲亭,正和雲亭師伯弈棋呢!見到婉卿回來,師父也是高興,忙叫她過去。“來,丫頭快過來,坐這兒看我和你師伯下棋。你師伯要輸了,今兒他連輸三局了。”指著他右手邊的石凳,叫婉卿坐。雲亭師伯卻叫婉卿:“別忙,先去拿點兒酒來。快去快去。”

婉卿先回到自己屋裏,放下包袱,洗完臉,換了身衣服,才出來去拿酒。酒室是“清塵院”裏一間喚作“雲香”的偏房。房裏比較潮濕,且又陰暗,黴味嗆人,想那房間的名字,怎麼也無法和雲和香聯係起來。不過進來一看,旋即就能叫人明白,這裏麵全都是窖藏了好幾十年的美酒,甚至上百年的都有,估計就是因為這些窖藏酒的緣故,叫雲香也真叫得住了。婉卿把酒舀出來,忽然想起後麵花園裏也埋有酒。便取了把花鋤,往後花園裏去。花園靠牆壁有兩排青竹,高高低低地掩了牆,遮得大半個園子,夏日裏也覺得濃陰陣陣,走近頓時覺得清涼。到一叢竹子下,在土質較鬆的地方,這土有好幾年不曾翻動過了,小心用手扒開土。這裏麵埋的東西,師父極是珍愛,不敢太過用力,防著損壞。小心翼翼捧出一個瓦壇。捧在手裏,就像一個年輕的母親捧著剛出生的嬰兒,喜歡又禁不住擔憂。小心捧過來,放在旁邊的石桌上,轉過來,轉過去,聞了又聞,嗅了又嗅,伸手摸了一下,忙又縮了回去,也並沒有什麼奇異的地方,不知道師父為何那麼珍愛著。

看了半天,猜不出什麼結果,又將壇子放回去,掩上土,原封不動的封好。端了剛才舀好的酒,過雲亭來。坐在一邊看師父師伯下棋,一邊給他們斟酒。一直從晌午下到午後傍晚,天陰才罷棋。婉卿來回去添酒,倒是跑了有三四回。

晚飯後,見師父心情還好,心情好,就不用打坐練氣了。便拿後麵花園的酒來問師父。本來的神清氣爽,聽到說後園的酒,便似是在大冬天裏突然給他潑了一盆冰水,去的無影無蹤了,半天隻黯黯的出神。婉卿打小隻見過師父兩種表情,一種是高興,一種是平靜,從來沒見過他老人家低落傷惘的樣子。突然裏這種表情,一時手足無措,隻怪自己太莽撞了些,不知底細,便瞎問一通。想要勸慰,又是自己的不是,從來沒有勸慰過人,不知道該怎麼說話;道歉認錯,也不會有什麼效果,師父不要人給他說道歉什麼的。不知道該怎麼辦,隻好尷尬地站在一邊,默默無語。

良久,師父轉過來,笑說道:“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嘴饞,是不是回來又去挖我的酒壇了?”說著徑自走在前邊,往後花園走去。婉卿慌忙裏取了燭燈,在後麵照著,跟著走。

師父叫婉卿將酒壇從青竹下掏出來,放在石桌上。不知什麼時候,已多了兩個白玉磨的杯子,自己也並沒去拿,也沒見師父去拿。她要等師父揭了酒壇,看看裏麵究竟,這麼神秘!師父卻不去揭壇蓋,將兩隻杯子放在一塊,一隻手單提酒壇,倒轉過來壇子,扣在杯子上。約半分鍾的樣子,移走壇子,那兩隻空酒杯已經是八分滿的兩杯酒,壇蓋還完好如初。讓人驚訝不已,再看杯中的酒,卻是血一樣紅,妖豔異常。酒氣香醇,馥馥鬱鬱,時濃時淡,看著要攝人魂魄一般。婉卿望著師父,不知道這裏麵是什麼緣故,使這酒變得這般妖豔。

“這是‘血精’,因為顏色極像血,所以這樣叫他。不過,隻有倒在這樣的白玉杯子裏,才看得見顏色,任何器皿,都是沒有顏色的透明。喝試看看,什麼味道?”師父推一杯過來,婉卿接了,喝下。初始有點兒甜,又有點酒的辣,過口,覺得有點兒苦,又有點兒酸,又有點兒甜,最後一股清淡平和,而那馥馥的酒香,卻始終都在。

“隻此一杯,不可多得!”

“師父,你怎麼不喝呀?”婉卿見師父隻是端了杯子,並不喝下。疑問之餘,師父也並不回話,隻做遮攔。“我剛剛說過了,隻此一杯,不可多得,以前喝過了,現在便不再喝了。”端著酒杯走到青竹叢下,盡數將那杯酒澆灑在青竹上了,酒跡所至,竹身立即就現出血紅的斑點。

這下更加讓婉卿疑惑不解了,既然不可多得,那也不必倒出來,又這般模樣的浪費呀?這隻是在在心裏的暗想,不便吐露出來。每個人都有不為別人所理解的行為,也不必要去求得別人知道自己的意圖而理解自己,相信總會有人站在遠處,默默在心裏感應到,會理解這些。即使沒有人,自己也會理解自己,畢竟有些事,不是做給別人看的,而是給自己看的。婉卿匆忙岔開話題,不再說酒的事,怕又要惹起不愉快。

“師父,這次下山去,你要我完成的事,總算不負所托,這裏是你叫取的東西。”說著將從歐陽正身上取下的一塊佩玉呈給師父,又將那件青衣令頭上取的青玉鳳簪,也一並給了師父。師父看了一眼,不大在意,知道婉卿從來妥帖,將鳳釵還給了婉卿。

“師父我還有一件事,想問你。”師父卻不怎麼搭理自己的問題,知道他是又退回到他自己的個人世界裏去了。“百合公主究竟是什麼人啊,我怎麼老聽人傳言,卻沒見過?”

“以後就會見到的。”頓了頓,瞬間又恢複到先前的狀態。“對了,這次回來可逮著好機會了。你雲亭師伯可是很少下山的,這次呀,你隨他到雲台住幾天,對你會有大裨益。”

雲台?這不就是雲台嗎?心裏疑惑,想問又打住了。師伯不輕易下山,也怪,隻知道師伯住在雲亭,卻不知道究竟在哪裏,就“清心殿”那邊有個叫“雲亭”的亭子,哪裏能住人!這清山上就雲台基這麼一處地方,除了哪裏還有其他的山!

“雲台基確是就是雲台這一處,不過有些事情,你不知道。也看你自己吧,師父又不會限製你行動,高興去哪兒,就去哪兒,別太淘氣了。不過還有一件要緊事,得先麻煩你去做了。”師父停下來,將兩隻玉杯取酒洗幹淨,袖在袖子裏,親去埋了酒壇,往東邊耳放裏去。

婉卿幫忙攙扶著師父過來,在“雲軒”又遇到了雲亭師伯,正在閉氣養神。不敢上前打擾,輕步從雲軒繞過到耳房去。

“就是你雲亭師伯,他說久居山野,突然想起說要去看一看塵世繁華,看一看世間人情。剛才說的要緊事,也就是這了。過幾天,你休息好了,就陪師伯到山腳小鎮走走。回來了,你就隨他到雲亭去住一段時間。”婉卿心道,這哪裏是什麼要緊事,就是遊山玩水嘛,美事一樁還來不及呢,哪裏有什麼要緊!便問:“師父,這有什麼難的?路上都有我安排,你放心好了!”“倒不是些什麼,就是你師伯這人,性情有些怪異,一般人合不了他。”“這個倒是個難題。”嘟了嘴,歪著頭想了半天。“師父放心,我自有法子。時候不早了,這就去睡了吧?”

攙了師父送到耳房,退出來,回到自己的房裏。好久不曾呆在自己的房間裏,外麵再好,總還是覺得自己的房間裏最舒心。也不多想什麼,散去心神,靜息休養。

住了幾天,一日侵早,天還下著霧,簌簌的響。師伯不言語一聲就前麵下山去了。四更天裏,聽見師父開門,給師伯起安送行。那時候正好睡不著,醒來點安息香,喝了半杯寧神茶,坐在桌子旁數煙圈。看一個個煙圈升起來,依依嫋嫋,似聲而婉轉。窗外還是青色一片,可奈自己一點兒也看不透,什麼也看不清。傳來一兩聲知更鳥的聲音,時間已早了,夜色闌珊將去。也就不睡覺了,聽時間在知更鳥的一聲聲報唱裏走遠,將行李包袱整好。洗漱好,親去煮了早茶,端過來送到師父房外,院裏的石桌上。

天色去冥,婉卿已到山下的茶肆了。晨霧濃重,遠遠的聽到一層層人聲,從白霧的空隙滲出來。還是東西南北的調子,子醜寅卯的不辨高上低下。這算是熟地舊遊。這會兒師父已經起來了,正在做早課。那杯茶是她為師父煮的。練完功,那茶溫熱正合適,不會冷一分,也不會熱一分。師父會端起茶杯,坐在石凳上,靜靜地坐著,一坐就是半個時辰,似乎忘記所以,直到茶冷盡,香味也散盡。偶然一個不小心,手上沒有力氣,承受不起一個杯子的重量,茶杯從手指間轟然傾倒。

師父似乎總習慣坐在那個石凳上靜靜地思想,或者說是默默地回想。他在思想一些事情,從清早就開始,或者夜裏就沒有停過,清早隻是在延續。幾次想知道是想什麼,師父隻是微笑,說那是“道”。山上總是會有霧的,每個早晨,都會將屋外的石桌露濕,也包括凳子。

師伯已經不知道走到了哪裏,也真夠叫怪的,讓人陪著下山,自己卻先悄悄就走開了。心裏暗想,既然你怪,我又有什麼怪法子不能拿來應對你。便不打算去找雲亭師伯,順其自然,到時碰上了,就不需這兒那兒去找,也省了自己力氣。碰不上的話,現在沒想好,也沒什麼大不了的,那麼大一個人,又丟不了。不再將師伯放在心上,自顧自走。問店小二要過半杯清水喝了,出來買馬行了一日,仍沒碰著師伯。於是改馬為舟,找了艘船,順河放流。其時正是暑熱天氣,唯獨河上有河風,乘船也不見得很燥熱。又臨舟映水,河風愜意,河水冰涼,看著也覺得心下十分清靜。

傍晚時分,船順水流到一座城市。落日剛過,河霧初升起來,城內因暑熱而停歇一天的人事,重新又活動開來。河岸一帶,水清風涼,人事便多聚集到了這裏,乘晚納涼,或歌聲淩水,或者貿易往來,比肩繼踵,往往而是。婉卿上岸。前一個船家因不做遠行的生意,隻得另雇了名船家。市肆裏彩燈通明,人物殷富。來來往往的閑人,前擁後簇,多是笑麵著春。在這暑熱天氣下,看到這番景象,不僅不覺得煩熱,心下反而覺得溫馨。隨人群穿行,添置了些想是路上用得著的物事,叫船家幫忙搬回船裏。自己又望著燈火,沿岸邊走了一回,才回到船裏休息。

夜裏稍醒,迷迷糊糊就覺得船身被輕碰了一下,有船靠上來,沒有離開。翻身推開帷幕,果見有一隻船,與自己的船並行,那船上卻無個船家,也不見個人影。也不在意,兩隻船靠到了一起,稀鬆平常,值不得大驚小怪。雖然在行駛過程中不免有些危險,但河麵水流甚緩,又是夜裏,夜色不是很分明,這也是常事。隨即又倒身躺下,忽然聽到一個聲音:“丫頭,真是聰明有你啊!”卻是雲亭師伯,又翻起身來,坐了坐。等到清醒過來,解開包袱,遞過師伯一個高約四寸的酒壺,青玉的,是從雲台基帶來的,沒有外人碰過。裏中全是青酒,塵封未起。記得師父的話,那是師祖在世時,耗費兩年的時間,用一塊整玉磨出來的,酒也是師祖親手釀的。這是師父讓交給師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