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枕著秦姬越女成眠(3 / 3)

師父素來言語寡淡,不一定會說明白其中因緣,也難保他就一定知道這裏麵的原尾。倒是有一個人,百合公主未必就不知道。傳言將她化到了兩個極端,說起時,是又敬又畏。若真如傳言,這樣的一個人,是不會名不副實的。

突然一個冷戰,似是突然抖落滿樹的冰晶,落了滿胸滿頸。怎麼會不由得想起她來?關於她的種種神秘,叫人不寒而栗。怎麼說,心裏都還是先入為主的有幾分隱怕。隻聽人說得多,卻一點底細都不知道。她的兩個弟子,想起她的弟子,那看樣子應該也是七老八十了,至少都是半老。不禁在心裏冷笑了一聲,目前就隻這一點,不管能否確認,想起能讓人感到一絲欣慰。

但隨之就後悔了,覺得這種想法太卑鄙太肮髒了。是人都會老去,年輕不是一個人值得驕傲炫耀的資本,更不是用來在別人身上找慰藉的工具。等到花凋顏殘,若有人一樣拿自己去作嘲笑,那麼這就算是今時念頭的報應。把一個人想象的更年輕貌美一些,也不是罪過。但是關於百合公主的相貌,卻是無從想來,想象停在半空裏,就突然想到了那隻鳳凰。再無法想下去,凡事都往美好的想,在這美好裏,會陷入恐慌。世界太平淡,如果繼續想下去,就隻能有一個悲劇性的結尾。

鳳凰還在畫上飛,自言道:“這畫裏應該還有些東西?”將畫翻來覆去,為防看得不夠明細,特地點一支蠟燭,移近燈再看,也見不出什麼異象。掛在床頭,細細端詳了半天,隻覺得有一股寒氣襲來,空洞而迷茫。那分明是兩隻鳳凰沒有眼睛的緣故,如同畫龍未點睛,隻是副毫無生氣的泥塑而已,終無法騰雲駕霧淩空而去。還遠遠不止這點,好像有一種欲望,暗伏著的衝動,一點一點浸進心來。甚至都還沒有準備,是否要接納,突然破門而入。再也無法將門關上。

再次將畫翻轉過來,是背麵,顏色斑駁,風雨晦澀。

暫將畫擱一邊,現在要將頭緒理一理,白天和夜裏,出現的事太奇怪了,超出了自己的意料。師父交代自己要將歐陽城主殺了,且不管為何,卻沒有殺成功。半路裏蹦出這兩兄弟,兼這珠子和畫,還有那一男一女。人倒是代著殺了,都是百合穀的人,偏分有諾大不同。婉卿突然失聲叫道:“不好,上這兩人的當了!”在心裏迅速計較了一番,手下不停歇,急急收起絹畫。聽到遠處晚鍾,已經日入黃昏。春來至夏,晝日漸長,再有個把時辰,天就要黑下來。

夜色開始的時候,紛擾離亂,慢慢浸入其中,變得昏沉而單調。像極了被一個人重複彈唱著的幺弦,而這是多年前的舊調,是風將他們一一串聯起來,顏色如舊。隔河有幾點燈火,散散碎碎地影了影子,倒在不怎麼光潔,有些粗糙的河麵上。月亮該掛在中天,時間還不是很晚,她竟然還在躲著偷那幾分鍾的懶。有些月陰,有幾處有幾棵張開了手臂蔥鬱得石子路有些發青的古樹。當皓月朗照,就可以看見成群結隊的月光,疏疏落落的撒滿枝葉,上上下下地跳躍。

河岸有座臨水的亭子,遠遠聽見笙管細細,弦動歌吹。隻是素裙羅綺,往往脂紅粉白,每每風動釵環,豔冶盡說。水清光淡,倒影如花,搖曳生姿。壚邊有酒,壚女還笑著,酒便也還溫著,隻要壚女還笑,酒便會一直溫熱下去。

看見由吾和吾丘在靠亭畔的一張桌子上對坐。吾丘半醉地舉起杯子,在胸前晃一個圈,將酒送到眼皮下,定睛細瞧,迅捷地一伸手,又將酒送到對麵的由吾。由吾捉了杯子,卻不喝,啟言道:“師弟,常言‘酒不醉人人自醉’,知道你喝酒不會醉,別自醉了才好!”吾丘乜斜了眼,看著由吾,舌頭有些打卷:“人又不是酒,怎麼會醉?人自醉,那不是人將自己喝下去了?肯定是不能醉的!是人把酒給弄醉了,是酒醉了,人沒醉!二師兄,你看這杯子,泛夜光呢!”說著將個空杯子端到由吾麵前,手上微微地發抖,晃眼又收了回來。“酒家,將酒來,我要一壺‘春色三分’!”“春色三分”實在不知道為何物。蘇子有詞雲“春色三分,二分流水,一分塵土。”之語。吾丘本是酒中舌亂,不成言語,當壚女見他已經入醉了,知道他是胡言亂語。轉身取過一個空壺,照著月亮落在水中的地方,對著月亮打了一壺清水。夏季暑熱,至晚不減餘威,但是河中水流動不息,竟是清涼甘洌,無半分塵雜氣味。將水作酒,傾入杯中,依舊如飲瓊漿,舍不得將手短暫停歇。“甘洌清涼,味淨而純”吾丘閉上眼睛,搖著杯子,邊搖頭。“不想酒也是可以冰鎮的,隻是這酒味清極,趨於太平,不像平常見到的酒!”忙問賣酒女,這酒是哪個作坊釀造的,等回頭,好好研究一番方罷。

婉卿聽他們你一言我一言,瘋語不止。想起日裏居然為他們所騙,不由得心裏有氣。正打算走上去,找他們理論理論,忽聽到一大群人,是白日裏追著滿大街跑的那群人,亂哄哄地圍攏,將個亭子裏三層外三層堵得水泄不通。真不知道他們是從哪裏突然冒出的,亭柱都快要被推倒了。大部分人手裏拿了兵器,晃動眼睛。由吾二人方才驚醒過來,清水算是白喝了,都化成一陣汗汽蒸發了。這群人於死纏爛打,算是十分敬業了,可是這種敬業叫普通人卻是忍受不了。形式未必十分凶險,等到他們群起而攻,就是要死上百回,再死後鞭屍,對他們的敬業精神來說也還隻是個侮辱。

密密匝匝的全是人。吾丘看了眼師兄,兩人會意。人多勢眾,俗話說‘三個臭皮匠頂個諸葛亮’,一個諸葛亮任你能耐幾何,抵得三個臭皮匠,十個呢?況且大人玩氣,小人玩命,這種玩命的事,他死皮賴臉賴上你,還是走為上計。能放得下,也不失為一種風範。被他們追著跑了一天,就算躲的不煩,追的都應該煩了,還這麼意誌堅定!

“就是他們倆。”內中一漢子大聲叫囂,“你們搶了我們的秘密,我們追著這秘密,追了一天多,還能讓你們帶走不成?”“追秘密?”由吾突然大笑,“這倒是一件天大的奇聞啊!自古有誰是前方看著秘密,然後跟過去追過秘密的啊?也虧得各位心思靈巧,方能想得出這樣新鮮的詞來呀!”這句話是緩敵之計,好乘隙察看一下逃跑路線,聽上去有些讚譽,卻是暗諷。這一著,果然奏效。有人便接茬道:“有什麼好奇不奇的?隻要爺高興,從你口裏把那話拔出來都行!”說得眾人哄的一聲大笑。

眼下正是好時機,眾人稍放鬆了精神。由吾和吾丘對望一眼,一點頭,齊出雙劍,以亭柱為突破口,劍尖連點,逼得幾人連連後退。亭柱處本來人口鬆動,這一下,大勢打開,幾個開合之後,以劍尖壓地,倒身騰起,一個繞纏,借力柱子,反身彈了出去。慌忙揮刀追過來的人,看看兩人才踏在欄杆上,如蜻蜓點水,跳出亭子,已經越過好幾隻船頂,落在幾十丈開外的地方了。隻是跺腳,叫爹罵娘一番。二人知道眼下這些人再是無法追上,但不知道還會在哪裏再碰上這些人,以後的事現在暫時也想不去。落腳極輕在一艘烏篷船頂上,隔不過數尺,還有一艘,這兩艘離河岸稍遠,離其他的船隻也遠。望了半天,確信再不會有人追來,才放開了膽子,徹底放下心來。從船頂跳到船頭,從船頭進到船艙。今晚那些人不來追已經謝天謝地,沒準就會守在江邊,是不能回到岸上的了。

甫一掀開幕簾,二人幾乎同時退了出來。半晌都無人聲響,才再次掀簾進來。是被船裏擺設的東西嚇到了。牙床素帳,蘭木翠羽,隱香可聞,一間蝸居之所,布置得玲瓏,卻又盡得自然風流。靠艙壁有一個台子,台上是一個妝奩,奩內疏疏落落的,一把烏木篦子,一把檀香木梳子,一支青玉的簪子,另有二三散碎之物。卻不見有水粉胭脂之類的物什。每一件都清清淨淨,婉約雅素,秀氣便逼人而來。看見妝奩,如水照物,就看見了主人家清俊的儀顏。

沒人。不知道主人是誰。現在也管不了那麼些了,歇歇方好。

二人各占半截床,剛剛躺下,一直都在行走著的船,突然停了。打船壁縫隙看將出去,船在河中央,竟是擱淺了。一時難明就理,心下犯疑,提高警惕,心道這是哪裏的河,河中心還不及河岸邊水深,竟會擱淺!翻身躍起,拉吾丘起來,聽聽沒有什麼聲音,船卻一直不動。奔出艙來,又是一回吃驚。什麼時候,船頭上已經站著兩個年輕女子,其中一個似乎甚是憤怒,忍著還未發作的樣子。不用說,這船肯定是他們的了。也難怪怒發衝冠的樣子,是自己倆鳩占鵲巢了,而讓她們在這兒站著。也不知站了多久,卻沒一點兒發覺,不禁慚愧。想來,要不是船停下來,現在還占著人家東西呢。雖然他們這樣子,定是不會進來,心裏又覺得愧疚,兩個大男人,實在有些對不住兩個姑娘家。

“二位姑娘……”由吾向禮道,抱拳躬身。“請見諒!”他想了半天,想解釋一番,人家定會說是有意為自己找借口,不解釋吧,人家怕是會說自己無理。找詞吧,開始想說“哎,姑娘,我們隻是不小心,走錯了地兒”,人家可不管你走沒走錯地兒,走錯了就走錯了,也沒什麼了不得,你還找了一大筐理由,倒像是你有理了!又想,“我們隻是想借宿一晚”,看裏麵的擺設,這話沒得便玷染了人家身份。想到給錢,“我們弄髒了你地方,我們陪你錢”,請幾個人,將這地兒徹頭徹尾地用水衝一道也成,這話更是汙染了人家耳朵。這也不是那也不是,一時間頭腦裏道歉的話,狀如泉湧,塞得整個空間滿滿當當的。有用的話,卻是一句也沒有。幹脆什麼都不說,“請見諒!”這句話還是挺好的,任她們怎麼想。萍水相逢,自己理虧在先,百口不辯,先前有對不住,後來也算是尊重她們了。

“誰叫你們上這船的?是誰?”久忍的憤怒,爆炸了一般,力不盡不止,聲不竭不歇。似乎是終於才尋到一個端口,滔滔如洪水,怒絕不息,決堤奔衝而下。話音陡落,身後晃出六枚銀針,“絲絲”地劃破空氣,直射出來。中途倏忽又分成兩路,一向由吾,一向吾丘,直逼胸口而來。由吾揮手將三顆針盡數打落在船板上,錚錚有聲。但還是慢了半拍,聽到那女子“唰唰”兩聲,握一柄長劍,劍尖對著由吾咽喉而來。“你再說,是誰讓你上船的?”沒有看清楚這一劍是怎麼刺過來,隻是劍停在喉嚨外三寸的地方,不再下去。心裏倒是對她的劍法大加佩服。要能拿出一個好的理由,有的話,早拿出來了。這撒謊本是一件極難的事,沒有十年八載的功夫苦練,再加上先天的性靈乖覺,怎麼能達到像樣的火候?隻能選擇沉默,什麼都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