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位公子,不知……”婉卿看得明白,便是由吾兩人。雙雙欺身上前,一上手便緊緊扣住了老頭兒雙手手腕。兩邊同時用力,這一下,既快且穩,身體半遮。眾人眼力不及,未看得分明,速度之快,如同障眼之法,還道是眼睛在欺騙自己。看見隻扶著手,打斷了說話,隻一個勁要城主將話說完。
那老頭兒嘴角微動了動,想是要說話,無奈,隻得隨著進裏屋去。婉卿看了不明其意,難道他們也同自己一樣,奉師命伺機而動?若是如此,也不用自己動手,倒省了自己力氣。眾人心下憤懣,隻管指斥怒罵,哪有這樣待客的道理?將客人放在一邊,不聞不問。將人請來坐冷板凳,這滋味確實十分的不好受。想跟進去瞧瞧,又沒人打頭。沒人打頭,是說什麼也不能進去的。無論如何不能做第一個。眾人皆一般心理,你看我我看你,要知道有句話,槍打出頭鳥。走在前麵的人,常常不是被前麵的難事困死,而是被後麵的人,唾沫流星般地淹死;淹不死的,旋即也會被踩死。自己不能冒著莫大危險淨賺些沒用的好處來。結果對自己好,當然能得其所,付出也不冤枉。要是不好,沒來由便便宜了後麵的人。自己得不了的好,就不能白手送與他人。
廳上人來來往往,好生沒趣。婉卿見進去半天,安靜安靜的也沒點聲響,外麵已是嘈雜混亂得一塌糊塗。
早有擺好的酒席,燕翅魚珍,清泉洌酒,盡得江南之富麗。眾人沒好氣,在桌旁坐下,也不廝請,舉杯動箸,淨撿那好吃的吃好喝的喝。那將滿肚子怨氣盡數發泄在那些食物上,吞進肚子裏去了。不一會兒功夫,已是杯殘瓦漏,椅傾桌斜,狼藉不堪入目。
屋裏還是沒聲沒息,也不見人出來,一時覺得情況不對勁。想進去,又是你望罷來我將望,誰人也不願領頭。突然想起方才老頭兒說有秘密,眾人再也坐不住,你一言我一語,七嘴八舌地“商議”起來。一人問道:“現在怎麼辦,進去好半天了都?”另一人道:“歐陽城主說有秘密,這大夥兒都聽見了,誰也不能藏著掖著不是?”又一人道:“誰說不能?我要是知道了就掖著!”先前那人道:“大夥兒別多嘴,我是問現在應該做什麼?”“你在發問,自當是由你來說該怎麼辦了!”這些人,人多湊數,發表一大通正理真詞很是在行,卻誰也不願意真正說些能解決問題的辦法。眾人“商議”了半天,終於得出一個人人都讚同的法子,推選了一個人帶頭,帶領大夥兒到裏屋去。
亂了一陣子,婉卿避開眾人,從後院繞到裏屋,躲在屏風後麵,看見這一群人圍成一個大圈。有人說道:“大夥兒說怎麼辦?”就有人接茬道:“能不能換個詞問一下,老問怎麼辦,我說涼拌,你幹嗎?”另一人道:“城主已死,這壽宴再無法吃下去,我們還是要離開為妙。”說不得便要一哄而散。有人說道:“城主說的秘密,沒說完就進來了,定是被那兩人騙了秘密,殺人滅口!”一人忽道:“我們去把秘密追回來!”數人隨即大聲附和:“追秘密,追秘密!”一時激動,鬧鬧哄哄,魚貫而出,追秘密去了。有不去的,見眾人都奔了出去,也隻得隨大流,攆了出去。
剛還人多聲沸,有幾分熱鬧景象,眨眼間,就是樓靜人空,沉沉的了無生趣。婉卿見眾人紛紛離去,從屏風後閃出來。屋子裏也不甚混亂,地上倒了不止一個人。一一檢視過,幾個侍女,自己前幾日都曾見到,地上想是不曾冰涼,紅沾秀頸,處子靜臥。桌旁地下倒著歐陽正,就是那個老頭兒。出乎意料,無聲無息的就死了,須發被割斷散落一地。頸上流出來殷紅的血,兀自還未凝固。婉卿不想這兩兄弟真會殺了城主,不知道這城主武功家數,究竟如何,也不曉其為人,倒是覺得有點可惜。若是一定要自己親去動手,勝負自是不曉,終也怕是棘手,於己確是省了大力氣。
隻是還有些奇怪,進屋來靜悄悄的半晌不聞動靜,再見卻已經淪為劍下亡魂,不引人起疑,實在是說不過去。細看屋裏各處,並沒什麼可以注意的地方。
出來到大廳,全部的客人都已經去了。不留下半條影子,幹幹淨淨,從沒見過的速度。廳上桌椅橫七豎八亂了一地。側耳聽到女牆之外的街巷裏,一陣一聲的叫嚷,是追兩兄弟的那群人無疑了。
轉身抄後院花園的小徑,遇到些不必要的人,總是麻煩,避開了,也是自己落得清淨。正欲從後門出去,在角門裏卻聽得一男一女的兩個聲音,低語竊竊,正在計較件事兒:“咱們找了這幾天的東西,始終不見個影子。歐陽正卻突然死了,死了倒也沒什麼不好,隻是有點對不住老城主!”那男子接著話:“老城主死時,跟歐陽正也像得緊,話沒說幹淨,隻說這件東西,在青衣城主府內,這麼大的院子,上哪裏找去?”
婉卿立在門裏,聽他們的話,也是來此有所圖的,還猜不出來,他們說的“東西”究竟是什麼,想必是極其貴重無疑。女子聲音細長,便如穿針的絲線,縷縷不絕,突然噓聲歎氣道:“人算不如天算啊!”
男子接道:“昨晚匆匆進來,轉了諾大一個空圈,幾乎他家裏所有的東西都翻檢了一遍,也沒見到什麼特別的東西!”
婉卿聽這話,暗暗吃驚,昨晚自己進來,和由吾長劍相交,一番光景,竟然沒有碰到他們。不知道他們躲了在哪個角落,也或者這麼不大個園子,他們走的路線不一樣?心裏疑惑,又感到幸運,幸好沒碰上,要是碰上了,還不知道會是個什麼樣子收場。
聽見男子說話:“這歐陽正也狡猾得緊,難不成他真是狡兔,還有我們不曾找到的三窟?”暗暗有咬牙之意。知道是心裏不平,至於這不平的忿怒,也是人之常情,無可厚非。略略間歇一下,轉開話題問道:“師姐,你說像老城主這樣的人,一生不掛名,不沾利,為何到頭竟是不能放下這件小東西?”
那女子也不回答他,似是還沒有從剛剛的歎氣裏解脫出來,婉轉音調:“隻盼望找到這件東西,老城主九天也可欣慰了。”
又聽那男子道:“今天倒是看見了由吾和吾丘兩兄弟,不知他們來這兒為什麼事情?”那女子回道:“百合公主要做什麼誰又知道?他們總是不會像我們這樣來淨找些沒用的東西。城主家裏有什麼東西,他們有什麼不知道,我們卻無從知道。四城皆是百合穀的下屬,秘密便是百合穀的,他們當然是知道的。再說,這珠子對他們根本就不值一提。我們知道把它作秘密,是因為不知道裏麵究竟是什麼。老城主知道,卻沒說完。”
婉卿恍然大悟,終於才有了一點眉目。夜裏強搶“鳳眼”,想當時聽那兩兄弟說的話,他們說的秘密就是它了,但是也不覺得有什麼奇特的,值得那麼多人去搶?
那女子繼續道:“老城主死時有抱憾,想來都是放不下那兩顆破珠子的緣故!”婉卿一驚,由吾隻說了一顆,她卻說有兩顆。閃過身去,在近便處藏了,想聽他們繼續說下去。突然聽到那女子朝外麵喊道,聲音清勁:“外麵的朋友,既來了,何不到院裏來廝見?”
就聽見門開了,幾步腳步聲響,奔到院落中央來。婉卿以為是自己被發覺了,後悔剛才就不該移動了身。正要從後邊走出來,屋頂赫然一個影子,閃身落到院中央。幸好是從頭頂的屋子上下來的,想是自己不曾被看見,打算就此離開。一看卻是由吾兩兄弟,臉生清輝,像是月光照著一般,又從衣襟上滾落下來。
當下四人站在一處,兩兩相距不過兩米,合成方正之狀。婉卿不料他兩兄弟會再回來,昨晚偷走了鳳眼,今天白天又一聲不吭地將城主也殺了,雖然不是親眼看到不能算是他們殺的,到底與他們幹係是最大的。現在又回來,不知所為何事,心想最好不要有事。
由吾拱手微微一笑道:“姑娘美意,當然不棄!不過適才提及兩顆珠子,不知可知底細?”他一種不知道的樣子,很是虔誠。那女子也不搭理他,轉過身去背對著,冷冷的哼了一聲:“你是百合穀的二弟子,我不便冒犯你,也懶得跟你多言。”
由吾訕訕地笑了笑:“姑娘既不願意說,那也罷了,打擾清談!”一拱手,“吾丘,帶好鳳眼,我們走吧!”說畢,竟不停留,急速過穿廊去了。這兩兄弟也的確夠怪的,沒事偏偏出來白鬧一遭。那女子不知為何,聽了這最後一句話,臉竟漲得通紅。
院裏稍靜了幾秒,隻聽牙齒咬的咯咯的響。忽地眼前人影再是一閃,由吾兩兄弟去而複返,仍站立在剛才的位置上,沒有錯開半分。四人相對。那女子一句話也不說,杏目圓瞪,青光陣陣。畢竟大家閨秀,修養極好,忍住了沒有發作。
那男子已經沉不住氣,指著手:“你們也太得寸進尺,過分了。”沒想到由吾兩兄弟這次也不言語,聽見男子指罵,微一抱拳,轉身走了。“我們走!”那女子狠狠的甩了甩袖子,院角的門接著“哐”的響了一聲。那男子緊跟其後。
眨眼間,兩邊人都去了。空蕩的院子,無半個人影,有些死寂。
婉卿轉出來,走到院裏一顆桂花樹下,樹陰深暗。正是方才吾丘站的地方。地上撿起一卷東西,剛剛看見了是從吾丘身上掉下來的,他們誰也沒注意到。不及展開看,藏在一片假山石之後。剛才的兩兄弟再次去而複返,唧唧咕咕的說著些話,也聽不大清楚。四下裏,來來回回走了半天。料想定是在找自己手裏的東西了,恐怕剛剛也是要回來找這東西的,卻碰上那兩人還沒走。不出聲息,讓他們慢慢找。悄悄轉過幾座假山,出來到院外,進一條小巷裏,輾轉走到客棧。
婉卿打開那卷東西,就是昨夜的那幅絹畫。但這對婉卿來說是頭一次見到,昨晚隻見到了由吾手裏的珠子,吾丘是捧著一幅像畫卷的東西,看不到上麵是什麼。畫的背後,已頗為陳舊,風雨晦澀。展開,畫麵還是光潔,豔麗如新。畫上是一座山,峻險回落,煙遮霧繞,氣勢磅礴。山旁曲折隱深處流出一道澗水,聲細可聞,經約數步,彙聚成潭,潭落山出,更顯潭水幽渺。兩隻鳳凰含羽而出,繞飛徘徊於潭水之上,水照成形,羽映霞光,粲然恍惚。
心裏驀地覺得是在哪裏見過,似曾相識。這山這水,像是一個飄忽不定的夢境,站在一個地方,地之厚天之高,向遠瞭望,不管天晴也好,天陰也好,晨霧夕嵐,總是要站立好久,卻一直望不穿盡頭。不動,半夜鍾聲響起的時候,就會變得溫馨,因迷戀而忘記所以。
舊年裏隨師父出遊,在一座山寺,遇到一個老僧。那老僧和師傅彼此交心,夜裏於燈下聯席長談,弄茶品茗,語態欽敬。說起一件軼事,二人相顧歎息,悵恨良久。後來提到鳳舞於九天,徘徊不去,似是黯然神傷,久久的不怏。現在還清楚記得當時兩人神情,說的彩鳳徘徊,難道與這畫上的會有什麼瓜葛?叫人無從猜測。換作師父在這兒,自然是可以問他老人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