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枕著秦姬越女成眠
一個男子的聲音,半暗半明:“真是奇怪,這樣大的園子,沒人住!”另外一個聲音緊接著,幽幽的說:“別說那麼多話,難道要引人過來這裏,我們也不費幾分力氣了!”那聲音很軟,顯然是女子。但那軟不同於平常的軟,裏麵夾了柔媚,有秋天裏肅殺的氣息,軟而且清勁。“話倒是這樣子,”那男子接過話,又停頓了一刻,“不過,這起人也太過了,恁大又漂亮的園子,給這群人住,害得我好找!”“這幾間屋都走過好幾遍了,會不會讓他知道先藏去了?”“我已經查得清楚,永遠不會!”便是信誓旦旦一般。
他聽得那女子聲音漸漸朝他們這邊走近來。看來他們是不知道這屋裏有人,碰上了,說不準也會像現在一樣,攪得不是大亂定無法停歇。
那男子沉默了一會兒,突然話音硬朗地說:“看來,明天隻有去給他拜壽了。”
吾丘聽得明白,暗暗裏驚詫,眼前的女子,似是有幾分熟,是見過的。外麵說話的聲音卻被抽幹了似的,突然消失了。一陣腳步聲響,漸行漸無。隻聽到那女子最後一句話“我們本來就是來來拜壽的,你還當是來做客嗎?”
他不明白拜壽和做客有什麼不同,覺得她的話不那麼暖溫了,可以掉得下冰渣,甚至還能從冰渣裏滴出血來。可能隻是夜色的原因吧。
輾轉難以成眠,四更天的時候刮起了大風,原來如照的朗月,頃刻間被幾片雲撕得體無完膚。窗戶和門,沒有關上。一個在風裏搖擺,摔得“砰砰”的一聲聲響;一個便作出呼呼嗚嗚的唳叫。夜汽從窗縫張頭張腦的擠進來,暗青的屋子,更加晦澀了,有股冷冷的鬼氣衝進來似的。吾丘起身過去扶上窗戶,想要關緊。樓下園裏有幾棵枯瘦的樹,光禿而勁拔的枝幹,被風吹得彎過來倒過去,像是喝醉了的人,兩兩三三圍在一起舞劍。樹枝便是手臂,便是劍戟。腳下生根,無法移動,全仗著身形騰閃挪躍。這邊剛亮出一點虛空,那邊長臂一舒,斜枝橫劍,奔攏來,粘纏在一起。這邊剛取出劍勢,那邊一個晃身,又仰劍追了過來。忽起忽落,忽左忽右,身來劍去,便似是沒有了身體,也沒有了劍,劍便是了身體,身體便是劍,再無法分清楚誰是誰。霍然一聲長唳,哢嚓一聲,一團黑影掠過樹梢,衝上蒼穹,晃眼消失了。樹梢往下墜,對著地上的樹影,骨肉碎裂的氣息,在街衢裏巷,彌漫開來。
風漸漸止了,一根高高挺挺的樹,立在園子裏,背著手,像是一個勝利的王者,傲視腳下蒼茫的人間,伏在腳下的臣虜。四周的樹全被攔腰折了樹巔,也吹翻了枝間的巢燕,淩亂不堪。那棵樹依舊高高地站立,如同戰爭後勝利的王者,立在城樓上,盡管衣衫會有些許的破裂,無關緊要。這混沌的場麵,破爛不堪。
吾丘突然覺得有種不祥的預感,師哥說那顆珠子,頂重要的一顆珠子,卻被放在空落無人的香堂裏邊,既見不得價值昂貴,也不見得地位重要。不用多想,那一男一女也半是衝著這珠子來的了,險些就碰上了。但婉卿是不應該來的,她沒理由來跟著瞎攪和這事啊。是了,他們要去給那城主祝壽,那個他們當然是指代這一男一女,甚至更多的人。又突然想起了自己,明天一樣的會去祝壽,自己卻是稀裏糊塗,不知道為什麼要去。
慢慢想來,不覺得五更天色朦朧欲曉,一宿沒合眼。這會兒頭腦稍稍靜下來,一停下來就隻覺得眼力疲憊已極,便似有千萬斤在眼皮上壓下來。頭腦在活動時候,還能清清楚楚想見一些事,卻也想不明白。越來越困頓,竟是忘記了要合上眼。
農曆五月初五,這天乃是端陽,也有叫做浴蘭節,或是女兒節的。相傳是紀念曹娥,也有說是紀念伍子胥的,後來演變為紀念屈原。這一習俗勝於南方,五月初五日也叫作小端陽。在五月十五日,更有大端陽的說法,其意大略無從考起。
大端陽日,城主在府內要宴請天下賓客。從侵早開始,府裏上下就忙活開了,人裏穿梭,來去紛忙,走得就跟水在流一樣,稍不斷絕。城主家裏人口極為簡單,城主及夫人兩口,疏疏落落的幾個隨侍。聽說還有個女兒,從一開始就沒見到過麵。任誰知道這真相,也會不由得咋舌。富甲一方的一城之主,門庭卻是冷冷清清。這日突然來了這許許多多的人,庭室充盈,一派熱鬧景象,與前日之冷清,恍如天上人間。
時辰未近午,歐陽城主出來到大廳,與眾人一一照過麵,還禮不迭。廝見完畢,歸座,又有客人上前客套。隻搬出滿麵的笑,一番陳詞濫調之後,叫大家稍事休息,自己先轉身進屋去了。婉卿坐在人跡稀鬆的角落裏,這裏不易引人注意。庭上人來人往,沸沸揚揚。在一旁細看來往的人,嘴上高高興興,一派喜慶樣子,臉上卻是神情淡漠,大多倒不像是來祝壽的,倒像是來哭喪的。聽見說城主出來,倒似是一群看見了腐肉的蒼蠅,也沒東西南北,不假思索的飛上去。四下環顧,這些人與城主相識的,怕是極少。她在江湖上走動甚少,不大理會得了這些事,想法常常簡單。眼下這些人,兀自不認識,卻要裝作熟識。這於她便像是見慣了光明的人,忽有一日,見到了黑暗,不一定大驚,也必要小怪一番。
這幾日城內走動的江湖人士,眼下差不多都聚到府上了。廳上人等,數來不分身份隱顯,還是地位尊卑,這城主也算得上是腳盆洗臉,夠大的麵子了。亂眼望過去,那次在茶舍交手的那四人竟也在,黑黃得分明。這種人,不 分黑道,碰臭觸腥,沒熱鬧不會來,沒甜頭也斷不會來。如此光景,勢必會有大事了。
端起杯子,呷了兩口茶。這次出來,不同於以往,師父沒有交代事情。隻叫自己小心謹慎,步步為營。任務很明確,就是城主身上佩戴之物,隨意取一樣。初始不大明白師父意思,還道是安排去做盜賊。偷一件東西,何其容易,沒來由,師父卻是一本正經,還千叮萬囑小心,師父也不至於老得糊塗。話說回來也是,城主也不會心甘情願讓人從身上取走東西。
剛進午時,吾丘和由吾也來了,遠遠地聞到一股百合花香。婉卿心裏暗想,原來也有男子用熏香的。手裏捧了三尺長的一個錦盒,像是劍匣,更要寬厚些。劍匣,婉卿突然才明白師父的意思。前幾日夜裏倒是錯過了許多機會,後悔已不及了,隻有再等夜裏。諾大一個活人不怕他溜了,俗話說,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也不用心急。
忽聽到廳上人聲響起“城主到!”話音清潤,似是女子,卻不折不扣是一個男子發出的。廳上眾人齊圍上來,一齊道賀,一陣騷動之後,霎時又沉靜下來。進來一個七八十歲的老頭,須發盡白,往廳中一靠,站站危危,神氣卻是頗為清朗。眾人才知道先前出來並不是城主本人,是叫出來先安穩眾人的。那老頭兒微一拱手,眾人立時就靜下來。廳下人等都從來沒有見到過城主本人,請柬上說是四十大壽,以為先前的便是,是以都上去祝賀一番。心裏想江湖上人縱然多怪異,也從沒這樣子不知天高地厚的人。但是既然相邀,各人都抱了來看熱鬧的心裏。看熱鬧不嫌事大,生恐熱鬧不熱鬧,反而無味。四十歲,大慶生辰,這在武林上可也算是少見之大事。況且是青衣一城之主,這麵子也是不好不賣。現在猛見之下,四十歲的城主歐陽正卻是一個七老八十長須及胸髯發盡白的老頭子。心裏驚詫,又不好表露出來,生恐再被糊弄。眾人一片默然,都在心裏暗罵。
那老頭也不理會眾人心理,走上前來,再拱手作揖。氣定神閑,慢慢悠悠的道:“小老頭今日承蒙各位高足相顧,屈駕移來,三生有幸!望各位不棄,多用酒水數杯,小老兒心下感激!”
坐中多是江湖草莽,哪裏能聽他文縐縐半日裏客氣,延杯推盞,早按捺不住了。
“但在筵席之前,小老兒尚有一事相告,萬望各位駐聽!”
“老頭你有話還是快說吧,一次說完。”當下便有人站起來,“你看你這麼老大遠的把我們請來,也不大對得住你這桌子你這酒啊,你要不快說,你豈不賠得更多!”這話要是另放一個地方,是一番自謙之詞。廳下人等聽罷,哄然一聲大笑起來,變成嘲笑了。
“各位請稍安,聽我慢言,老兒非為這半身朽腐,今日死矣,實想對大家將一件要事坦言布公,還望各位耐心聽得隻言片語。”廳裏忽而沉寂下來,眾人你看我我看你,不知道這老頭哪根筋堵塞,說出這一番言語。又有要事又要死了,難不成是讓大夥兒來聽臨終遺言的,他要分家產怎的?見其神色自若,不像將死之人。聽他自道能料知生死,禁不住在心裏開始玩笑起來。自來就沒人能料知生死,處生死而猶泰然自若,更是如海沙淘金。何況對一個勢力財富均讓人豔羨的一城之主,誰人不想,沒事做便這般一陣瘋言瘋語!那老兒現在也不等有不有人聽,隻顧自己說開了。“夜來觀天象,料知今日當死……”忽有人打斷他話:“你是怎麼觀天象,料知生死的,不妨也教教我們大夥兒,讓我們也料知料知啊?”眾人聽這一言,更是活躍起來,想是自己也去未卜先知,那也不錯,幹脆去擺攤賣卦,想殺死人,也不用動刀動槍了,坐下來,在下頜上假作撚胡須,搖頭晃腦卜一卦,不死也嚇死人家;知道了生死,那就可以想幹嘛就幹嘛了,反正是要死的,不用白不用,院裏的雛兒還等著我呢;有人想,要是知道了生死,我費這麼大力氣掙來的生活,豈不是白費力,那還不如出家削發更直接些,或者是死了更直接。敢問世間最紛紜,向來雜亂在人心。眾人將個大廳,當作遊戲場一般,自耍自的,不管主人。縱有人暗想,城主此番慎重其事,想必真有大事,亦不過少數幾人而已,人聲嘈雜,無異滴水遁入江河,早淹沒得不知所蹤了。
“俗話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不論是出自私心還是公義,我實在不願將此秘密珍藏到地府冥幽,好叫天下豪仕俊傑得知,希冀有朝一日,能衝破生死藩籬,也不至於昏昏昧昧度日了。”眾人裏聽他說到秘密,又是一陣道理,心下嘲弄他迂腐,一陣嘩然,又想聽他說出秘密,霎時又鴉雀無聲,短暫的長久,白日裏靜靜得氣氛詭異。各人都去打自己的算盤去了。聽他繼續說下去:“這是一個有關生死的大秘密,一直以來,不為江湖人士所知。不瞞大家說,我雖是這一城之主,也有諸多無奈,並非大家所想見……”
“老頭兒你就撿重要的說,別拖拖拉拉了”江湖草莽,不耐煩他說書似的,“且聽我慢慢道來”。再說,誰又耐煩一個人絮絮叨叨的淨說些無關痛癢的話來。關心自己尚且忙不過來,又怎會願意猜測別人境地。
“百合穀百合公主……”
“城主且慢,可否借一步說話……”話音甫落,人影晃過,傍著城主身邊已多了兩個人,一人扶著手臂,一人手裏捧著錦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