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陌生來客
這時候茶肆裏的人不多,隻有一個看茶的店小二,他在一張桌子上打盹,恍惚間聽到刀劍相交的聲音,醒來見得四人情狀,不禁拍起手來,連叫著好看。他真的算得上是一個好的看客了,臉上甚是得意。
婉卿提了吾丘出來,看到遍身都是傷口,衣衫破爛,血仍不住流出來,將件剛剛還是好好的白衫,染得七暈八素。吾丘已經昏迷,剛才其實已經看到,他一開始就體弱不支,隻憑得意誌堅持了這麼久,等到意誌一鬆懈,整個人就如洪水決堤,轟然倒塌。婉卿想起二裏外的客棧,得先給他找個地方安頓休養,找個人上點藥包紮一下,否則這條命撿回來了,也是撿不回來的。
其實天剛亮不久,太陽還未出來。山腳霧厚,露凝結在草間樹葉上,沒有風過,也似下雨一般。一顆露打在另一顆露上,“啪”,兩種生命相撞發出的破碎抑或是交融的聲音。兩顆露撞在一起,又從葉子上滾落下來,驚動了另一片葉子,稀簌一聲,整個山林都稀稀簌簌起來。
婉卿聽到這稀稀簌簌的響聲,又見到這大霧,不禁覺得有一陣涼風在吹,直從頸灌到了心。提起吾丘的後領,縱身向前,沾露而行,一路上就清楚的聽到一顆露突然破裂成好幾塊的聲音。
婉卿叫開客棧的門,店裏人家大都還沒有醒來,可見得這裏投宿的人也不多。小二伸著懶腰開了門,睡眼惺惺,望見一個美麗的年輕女子,突然眼前一亮,瞥見旁邊扶著的受傷男子,那點神情馬上就換做了不耐。讓進來,問道:
“女客官,投宿,還是用飯?”
他一見到那受傷男子便已知道,是要止宿了,他卻偏分不直接問她要幾間房。一來說一間房他也是不願意說的,二來拐著灣想要和婉卿多說幾句話,是以明知故問。
“投宿,給我兩間房。”
他顯然對這太過簡單而完備的回答是不滿意的。便接著道:
“你是一個人住兩間房呢,還是兩個人住兩間房?”
他不繼續說下去,等著婉卿回答。婉卿不知道這小二心裏有什麼意思,隻覺得他話太多,而且無理,一個人怎麼住兩間房呢?但也不好對一個下細人發作,說道:
“兩個人住兩間房,便怎樣?”
“我們店裏的規矩,如果一個人住兩間房,房錢可以便宜一些,那麼兩個人住四間房,可以在原房錢上便宜一半。兩個人住兩間房,房錢就沒辦法便宜。”
實際上他說的是一回事,一個人是住不了兩間房的。房間空著,店裏一樣會賃出去,房錢也不會少得半厘。他為了和婉卿多說幾句話,故意繞了一個大圈子。
婉卿聽他說房錢,以為是怕她少給了,拿過大錠銀子,放櫃桌上。說道:“別說那麼多,兩間房,快找個大夫來。”說罷也不理他,徑自扶了吾丘到樓上西廊盡頭的一間空房安頓了。
店小二好生沒趣,不過一想到已經和她說了那麼多的幾句話,已經足夠了。那樣一個美麗的女子,但願燒香供奉著才好,何又能生傷害心理,看著就足矣。自是去叫了店裏的一個老大夫,上樓來,殷殷勤勤的伺候,聽候吩咐,隻為得多站兩秒。
婉卿將吾丘扶到床上躺好,從懷裏掏出一個青瓷藥瓶。倒出一顆丸藥,也不知是什麼藥,隻見得那藥身綠瑩瑩的發亮,從裏透射出光芒來。放吾丘嘴裏,端過來一杯清水,灌了下去。叫來老大夫給他上了金創藥,並將傷口包紮好。又另付了銀子與店小二,去換一身白淨的衣服給他換上。那店小二聽她的話,捧了銀子,三步兩步跳下來,在樓梯口差點踩虛腳摔了下去,一溜煙不見了。
待到老大夫包紮完畢,婉卿走過去看,呼吸已經平靜,臉色微微舒張開來。他本來多受外傷,但由於先天不足,體力虛弱,受傷之下比常人要嚴重些,更加虛弱。師父交待那瓶藥不要隨便給人使用,因為得來不易,常常走完十山九嶺采來的藥材,也練不出十顆來。每年子隻能練得七顆,是以特別珍貴。婉卿想也沒想那麼多,既然都已經從刀下救了出來,也隻好好人做到底,幹脆再送他一粒藥,不至於救了又死在自己手裏。用藥時沒想起的事,現在想起,也並不後悔。好在呼吸均勻了看來是死不了了,心下不覺得略微舒朗。
晌午時分,簡單用罷飯菜。婉卿又到房裏去看視,吾丘已經醒轉過來,衣服也換了身幹淨的。身上傷口應該大好了,那金創藥甚是靈驗,隻得個把時辰便可愈合傷口,又得她丸藥,應該更快。
婉卿走到床前,輕聲問:“好些了吧?”
吾丘見到婉卿的麵孔,似是見過的。在茶肆裏,半醉半醒間,隻望到到一個年輕的女子。他隻是和人打鬥,本已抱定既死之心了,沒想到這個女子會救了自己。既然自己願意死,也不用對她言謝了,倒是她的好心,記下就是了。因此神情自若:
“好了。”
婉卿聽他聲音圓滿,知道確是好了,也不多問,轉身退出房間,掩了門,進了自己的房間。
她在床上坐下,靜默養神,不到半個時辰,心神俱靜,疲勞全無。卻突然聽到樓下有小孩子說話的聲音。靠到南窗,看見下麵的園子裏有兩個小孩兒,正玩捉迷藏。一個小孩先閉上眼睛,另一個小孩去藏起來,藏好了,先前的那個小孩就去找。可是怎麼也找不到,漸漸走得遠了。那另一個孩子,居然就藏在先前那個孩子身後的一棵樹後,那個孩子怎麼也想不到,是以竟不能找到。
婉卿在樓上看得高興,不禁笑出聲來。正在這時,卻聽到一陣急促的敲門聲。
婉卿聽到敲門聲,過去開了門,門外卻沒有人,往外走兩步,卻是店小二挨在門左側半米遠的地方,伏著胸喘粗氣。問道:“怎麼了?”
“姑娘,那位公子……”他喘了喘氣,“那位公子要走,已經到樓下店門……”
婉卿未等他說完,搶身就奔了出去。她知道那藥雖能迅速將他傷治好,那隻是表麵,如果沒有三五天的靜養,反會有性命之虞。她走到門口,半句話不說,直接將吾丘點昏,讓店小二扶回房間。自是吩咐店小二好生照管著,別讓他多動。
華燈初上時分,客棧裏來了一個人,要過茶,也不說吃飯,也不說住店。直到燈火闌珊,客棧打烊,用了一點飯菜,自顧自坐著。店裏夥計也不管他,徑自去休息。因為這種事情是常有的,遠走的路人身上沒有了盤費,又不願意露宿荒野,便隻在客棧裏坐著過夜。店裏也沒有辦法,總不能將人趕出去,江湖上的人是得罪不起的,心胸開闊的還好說,遇到氣量狹小的,那樣以後恐怕在江湖上就沒法子混下去了。如果遇到好心的店主,興許還能讓他到後房偏僻處住一夜,但是那隻是一種假想。店小二這樣想,這家店的主人不吝嗇,但也絕不大度,生怕手下的人,給一分錢的茶水添了一分二的茶葉。
樓上有幾間房裏燈火還亮著,他四顧地瞧了瞧,起身悄無聲息地走上樓,用手指舔破窗紙,仔細地逐一瞧過去。待走到西廊欲盡頭的一間時,正要舉手,門卻“呀”的一聲開了。走出來一個身著白色衣裙的女子,立定在門口不動,那女子正是婉卿。他見是一女子,本打算轉身離開,卻見她不動,怕又驚擾了她,也怕把自己發現了,隻得暫藏身在一塊突出的簷柱後麵,不敢動得絲毫。回過眼來觀察,見她還立在門口,紋絲不動。屋子裏有隱隱的光披在她身上,映了她的臉,容貌天然,氣質不凡,如清泉出澗,不沾塵垢。約莫過了兩三秒的時間,突見她手腕微動,赫然一柄長劍在手。他甚至都沒有看到,那劍是怎麼到了她的手裏的,先始她空著手,什麼也沒有。手起劍舞,直向他刺過來。劍出影到,勢如閃電,宛如意念催發,意到劍到。他正自驚措,根本沒有還手的思考餘地,隻好退避其鋒,一個回旋轉身,橫劍輕擋,同時向後躍出十數步。
她一劍遞出,便収劍回身。他見她無意追來,隻道是剛來動作得罪了她,又擾了她清淨,所以才這樣,心下歉意。見得這人性子也煞是奇怪了些,卻先要在門口立那麼小半天才出劍,又隻一招,再不出第二劍,想了想,微微笑了笑,也不再做多想。
現在他無法去檢視西廊盡頭的那間屋子,但也不會就此離去,獨自坐在東端的欄杆上,望著遠處的山色發黑。
夜色愈靜,隻聽到窸窸窣窣地夜的嗚咽。有幾隻夜貓子坐在暗草裏吼,聲音一經發出立即就被夜吞噬了。
樓上,幾個燈火,還閃跳著,像黑暗裏耐不住寂寞的人,獨自狂舞。他看見婉卿轉身進了屋去,那間屋子靠著吾丘的房間,也不關上門。滿屋子清燦的光,從門口傾瀉而出,流到陰鬱的地上。夜的薄霧混勻了光,竟變得無比的妖嬈,無比的柔媚,迷了人心,看過,悄悄地劃過一絲溫暖,盡管什麼也說不出,也不必說出什麼了。
待到更深漏盡,估計棧裏所有的客人都開始做第二次夢的時候,他起身,悄悄從窗口潛進吾丘的房裏。瞥見婉卿還和衣坐在床上,並沒有睡下,心裏驀地浮起一陣歉意,一點驚擾,竟使得她半宿沒睡,頗感到不安。他進到屋子裏,走到吾丘床前。吾丘白日裏被婉卿點昏,又因為受傷的緣故,身子虛弱,沉沉的正睡得香恬。看見吾丘發白的臉,好像較以前更加蒼白了,毫無半分血色。禁不住將手去撫摸他臉龐。吾丘是他從小看著長大的,雖然年齡隻是比自己稍小兩歲,所謂長兄如父,實待他不僅如兄弟般,更有如父子一般疼惜。
冥冥之中,吾丘感到有一隻手輕輕摸過自己麵頰,那感覺極輕極細,如柔紗輕撫,又如妙齡女子玉手輕拭。但似乎又不是。他下意識的兩指並攏,朝著對方肩頭削下去。一切都隻是憑著感覺,料知對方的位置和距離。但是感覺很微弱,有時很準確,有時卻如風吹走煙一般容易散失。這下他並沒有削中對方,伸出手,隻觸到黑暗裏平靜的空氣,將空氣攪動,有些微的顫動。
睜開眼,一團模糊的影子,仔細一定睛,認得卻是二師兄由吾,一陣驚喜躥上來:“二師兄,你怎麼在這兒?怎麼會是你呀?大師哥呢?……”他乍一見到,一口氣問了幾十個問題,似乎想那問題來淹死他似的。甫一問完,立時那一股驚喜之情,又突地消失不見了,又覺得大是沒趣得緊。
由吾也不正經回答他的問題,看他情狀,知是受過傷。倒來一杯水給吾丘。慢慢悠悠地說道:“我是從穀裏出來的,接公主命令;大師兄早些在外麵,一直還沒回去過。我是偶然在一家茶肆裏聽到一些事,想想,也不敢確定就是你,便過來瞧瞧,沒想到還真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