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丘問道:“你也到過那茶肆去了?”言畢就要他講講,他那日喝得爛醉,還在那地方受了傷,沒見著什麼景狀。他平時一個人三山五嶽的到處遊蕩,見山就想看,見水就想玩,於夜露晨霧,朝霞晚景極是迷戀,想起就禁不住要他說。
由吾常常吃他繞纏不過,這點他是知道的,隻好粗略的說些。
其時正值暮色將近,茶肆在山腳下,愈顯得夜色濃重了。太陽早早地溜下了山頭,藏在山的那邊貪閑。山下升起一縷縷的輕煙,那不是炊煙,而是從樹葉草心石頭縫裏升騰起的水霧,淡淡可數,依依飄升,比想象的都不知道要美上好幾百千倍哩。柔軟的濕潤,和著溫柔的夜色,使得整個山穀都分外朦朧,分外妖媚了。
由吾避在一個角落裏。太陽下去不久,半輪月亮就站在山頂的樹巔上了,臨風披浴,搖搖蕩蕩,似乎隨時都會摔下來。半清半明的月色摻了夜色,羞羞捏捏的藏掩了視線。
時至將夜,已經開始掌燈。茶肆裏還有行人趕夜,都是來自各處的,忙忙拾掇一杯茶。有人要趁著夜未深繼續趕路,累了不知多久,隻在此刻,才偷得半下閑暇;也有人並不甚忙,會在此逗留一宿。是以喝茶時,人不多,仍有人閑話。
茶肆裏沒有點燈,夜色嫵媚得明暗不清,但已經足夠讓人聞到杯子裏茶水的味道,不至於喝進了鼻子。照下來月光的味道。遠遠的細微的說話的聲音,聽得明白。這時店小二坐下來,和旁人拉扯,聲音不大,說起白日裏的事情,說到高興處,旁人也漸次聽得高興起來。
由吾聽完他們說話,閃身從茶舍裏出來,周圍沒有一個人注意他的離開,依舊高興得起勁。
由吾突然轉身問道吾丘那間壁的女子。吾丘搖了搖頭,他實在不知道得什麼,隻是略微搖頭之後,轉而臉色迷惑的問道:“你知道她?”
“不知道,”由吾平靜的回答,“和她交過手了,就在剛才。”
吾丘靜立在一旁,一時緘默了,不知道要說什麼,應該說些什麼。
由吾見其無語,問道:“聽說你受傷了,好了沒?”
這句話不似先前的對話,剛剛還是冷冷清清平平靜靜的語氣,忽的變得溫柔和關切起來。他拾起桌子上的針,將燈挑得更亮一些,卻並不轉過身來。那火苗子撲地一下躥騰得老高,將屋子也鬧騰了起來,瞬間又恢複了寂靜,外麵冰冰涼涼漫漫長長的夜。
由吾知道初愈之下,慵懶甚於平常,不願多言語,也就不多說話。複起身示意他到床上躺下休息。吾丘從小便沒有父母,是自己看著長大的,深知他性子,對人忽冷忽熱,卻偏分過於冷清,比大師兄還怪,也多是受了大師兄的影響的。
後半夜,窗外一片闃靜,漸漸疏朗的天,忽而下起雨來。捧雨過後,天較前更為明淨疏落了。山地夜雨常常便是這樣的,前幾分鍾還好好的晴著,滿眼星光,眨眼之下,就一陣如潑豆的雨下下來,倏而又星光清耀了。
隱隱聽到遠巷之中的犬吠,風吹過屋頂。“嗞”的一聲,漏雨滴滅了燭火。屋子裏一下變得黑暗,又轉成了暗青。
由吾靠窗坐在桌旁,伏手枕臂。窗子沒有全將夜色隔開,清霧從縫隙漏了進來,大約五更天了,天微微的近曉。
吾丘躺在床上,沒有閉目睡著,忽而又問道:“師哥,你說大師兄現在會在哪兒呢?”由吾聽見他問,抬起頭來,凝望了半響,搖了搖頭:“公主派他去了白衣西城。”隨而又自言自語似的,“公主說要他盡快完成任務回去,最多是半年;依著他的性子,我看,不到第五個月,他絕不會去白衣城的。現在也不知道睡在哪棵樹下,臥在哪片瓦上呢。估計啊,山僧有幸,又給他們添香油去了。”
吾丘聽了,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緩緩地說道:“師哥,公主派你去哪兒啊?”他本來知道這問題問了也等於沒問,心血來潮也就問了。由吾也不回答,看看外麵天色漸明了,便過去扶起吾丘。“這個問題,我以後告訴你,今天起早,我們趕路!”
兩人走出房間,店小二早已經起來忙活了。由吾親自上去敲了敲婉卿的房門,良久沒有聲音,也不便推開,徑下樓來。不待他開口,店裏小二趨上前來說道:“那位姑娘五更天未曉,就走了。”由吾轉身看著吾丘臉上一陣驚異。吾丘突然想起受傷的事,包紮之處似乎還隱隱地生痛。看了看師兄,又看了看夥計。那小二繼續說道:“昨晚你來時,昏迷著,是我們店裏的老大夫給你包紮的。”說著往後尋了尋,像是那老大夫就坐在後麵。“那藥卻是那姑娘給的,說是一天之後就可以拆開。但是要靜養二至三天,不可以引動心氣。”
走出不到百丈遠,又聽到那店小二呼喊著,氣籲籲的攆上來,說是剛剛忘了有人托他轉給他們一封信。由吾拆開信來看了,臉色忽的沉重下來,吾丘也不敢問什麼,回謝了店小二,隻得慢慢往前走,也不知道要往哪裏去。
漸漸認得往南而來,吾丘猜測是要往青衣南城去了,行了一日,果然分明。越往南,河流次第開闊起來,他知道,清水鎮隻是一個鎮子,聽上去挺小,實際上卻是一座山,山勢甚廣,麵積綿延數百裏遙遠。清山處中而立,巍峨聳翠;山下有一條河,喚作清水,自北向西經南而出東,將整座山環圍合抱。鎮子便因了河的名字,喚作清水。清水鎮卻不是一座單一的城市。河流沿岸,地勢低平處物產富美,分布有許多大大小小的人煙繁庻的城市,而東西南北四極的四座城市,地處要津,富裕之處更勝於其它,樓宇殿閣破風而矗,習慣上也就成了清水鎮的代稱。就像是一個大戶建了幾個大的花園,於是每一個花園都成為這人的稱謂。清水鎮整個地處在江南,同是南方氤氳濕潤之地,在鎮子內的南北間,卻是有著明顯的水文差異。山以北,隻有一條大河,水勢急勇,絕難分支;往南,河汊增多,交曲縱橫,水流漸漸清緩。而往來人也多以船代步了。
吾丘和由吾一路買舟,徑往南城而來。行了數日,已到南城近郊。由吾替吾丘選了客棧住下來,不再前行。吾丘正自疑惑不知緣故,一日進城去,匆忙間卻聽到城主欲在五月十五大端陽日舉行壽筵,廣邀天下名士,域中豪傑,廬中一敘。眼下正四月將盡五月伊始,半月時間的準備,可見這城主果非一般人家不可比。既然此時發請帖,那也是更早就有準備的事了,豪富之家行事,也太過奢華了。吾丘回到客棧,將這件事說與由吾知道,由吾微微頷首,也並不多意。
客棧裏進出的人漸多起來,白天黑夜地熱鬧起來,雜七夾八的口音,南來北往地不停歇。吾丘坐了當街的一張矮桌,和店裏賬房的一個老先生圍棋鬥酒。酒確是要輸的,棋也是一般要輸的。老先生有一手好棋,也喝得一壺好酒。棋是賭具,酒也是賭具;棋要作彩頭,酒也要。棋要輸贏得明明白白,酒也要。圍棋則必贏,贏了的就能喝酒,否則就要被罰,罰看著對方喝,而自己卻不準喝。這是那老先生的規矩,說是雙贏;有實力就要贏過來酒自己讓自己醉倒,而不是被人酒醉。
吾丘卻不管那麼許多,各人贏一分心情,他隻在乎看見這些人和事,至於別的,不想理,也懶得理。這幾日客棧裏的人突然暴漲起來,細數日子,大端陽也就在近幾天了。早上由吾出城去,現在都還未見回來。他倒並不怎麼擔心他,他們師兄弟從來各受師命,行蹤一向不同,彼此也不相幹聯。隻是這麼多年來,大家都好好地活著,這就是不需要擔心的理由了。不擔憂什麼,對那些常人看來是重要的事情,倒是變得不怎麼重要了。平時也都見怪不怪慣了,偶爾新生一點憂慮,想起行止安全,也並不在意。
吾丘繼續和那老先生鬥酒,直喝到那老先生稀稀落落的胡子都一根根高起來。日落山斜,方才棋罷酒散。掌燈時分,由吾回到客棧,吾丘見他手裏抱了一柄長劍,那是比去時多出來的。早上時,並不見他帶了劍出去。接過來看,寒氣生硬,不由得人不頸項裏一陣冰涼直漏進心底。劍身上繪刻有一對鳳凰,清冶又妖豔,便似是要從劍身上飛下來,而一個不小心,她就會從劍身上滾落下來。吾丘認得這把劍,他曾經在公主的香案上看見過。可是它從來沒有離開過公主身邊,今天不知道何以竟到了這裏。不禁問道:
“師哥,怎麼,這劍到了這兒?”
他本來是可以不必這麼一問的,因為他自己也知道,他們三兄弟從來做事就沒有過理由,更別談為什麼,但是見到這把劍,忍不住還是要問。
“昨晚我收到公主書,今天我特地去城西清水巷取來的這把劍。”由吾邊說著,手裏不停,邊收拾衣物整理包袱。“今晚我們得進城去,有事我待會兒慢慢給你講。”
迅速收拾完包袱,提起劍,出來客棧,進城直往城東而行,進城來便又不行,下榻在一家比較僻涼的客棧。夜漸變漸深,沒走到客棧門口就聽見店小的聲音。“公子,你來了。”吾丘環望了眼四周,林立的茶肆店鋪,多看著眼生。由吾卻頗是諳熟,想必是白日裏來過,已經打探得清楚。在窗口處望,街道上還有行人,隻是稀稀落落的,難以在半時之間便能找出三五個。月亮接近正圓,街上景物雖不甚分明,有點模糊,但足以看見大概。世人都說花好月圓是人生美事,可惜這認識太過於粗淺而且俗陋。好莫過於花未好月未圓,尚留有可想像的空白,令人神思騁往,不至於盈則必虧,樂極而生它變。得則心慮豪發,而衰朽必至;未得未免戚戚,所以凡事皆在得與未得之間,方顯至妙。街道盡頭,有座園林式的殿宇,莊嚴的氣勢就撲麵壓過來,讓人覺得沉重不堪擔負。
“吾丘,得請你幫忙做件事。”他也不管吾丘是否會答應,也不用客套,直接開門見山,他們之間向來真真實實,直來直往。他也知道吾丘不會拒絕。
“有什麼事,”吾丘轉身看見由吾正在換一件緊身的青色衣服,估計他是要夜出,便問他,“要我也同去嗎?”
吾丘也不問問為什麼要他同去。其實很多事情都是多餘的,都可以省去的不管。沒有為什麼,連解釋都成為多餘時,就不再需要無關的事物來支吾。
“今晚三更,我要去熟悉一下歐陽城主府上的地形,”頓了頓,接著道:“明天,我們也去給他拜壽。”
“拜壽?這是公主的意思嗎?”雖然他自己行事也是突裏突兀的,乍聽這,還是萬千的超過了自己的限度。由吾點了點頭。
“那我要做些什麼?”吾丘問。
“不必做什麼,隻要伺機而動就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