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者說,天下以南陽王的馬首是瞻。
對於大秦人來說,這到底是一件無限榮光的事情,於是在一片潮水一般的歡呼聲中,南陽王順應天意民心,麵南登基稱帝了。
是為“聖帝。”這個封號可見眾臣對其的俯伏之意,亦可見其氣度之傲。
登基這一日,袁嬌嬌這裏忙碌的很,因為酒樓的生意實在太好了,她也沒有時間去看登基大典,隻是晚上街上的盛會她略微逛了逛,就被人喊回酒樓主持大局了。
晚上忙到很晚回家,剛一進家門,留在家裏的元兒就遞給了她一卷東西,說是宮裏人送來的,袁嬌嬌打開一看,便見了是軒轅玦的手筆,上麵寫著一句話:“寂寂深宮更漏永。”
很符合他的風格。
袁嬌嬌看了倒沒有生氣,反而被逗笑了一下,也許真的是充實的忙碌讓人心境開闊了許多,她如今倒也不是特別苛求他了,隻是那件事,她還是不能釋懷,亦還是不能以平常心待他。
大赦天下,舉國歡慶,這些都讓袁嬌嬌的生意十分的好,財富積累的很快,她用餘錢迅疾的又盤下了一家布莊……又是頂著傾家蕩產的壓力下的賭注。
她忙的有點都不知道東南西北了,隻想把一個人劈成三瓣使。
而她,更是把軒轅玦曾經說過了,八月份要成親的話給忘了……
袁嬌嬌做事很麻利,布莊接手之後稍加整理,迅速的就掛出了牌子開始正常營業,布莊新名叫“綴錦閣。”與香錦閣酒樓大排行,她的瓷器店叫“大同堂。”不在這個排行裏麵。
綴錦閣聘請的掌櫃叫秦長貴,是個有積年的經驗的老布莊掌櫃了,這家布莊因為花色等太過於陳舊,不能跟隨當下的流行,皆是這家原來的老板本身不善於挑選這類東西的緣故,沒有鑒賞力,袁嬌嬌和元兒將這裏的舊貨淘汰了一大批,都賤賣了,又派張啟帶人去南方進新貨,遠水不解近渴,她便就在雍都的大布莊用高價進了一些暫且撐門麵,以免店鋪關門時間太久客流流失的太多。
她現在又雇了一個管家,姓柳,叫柳笙。和張啟差不多的年紀,也差不多的背景,兩個人行事一文一武,她算是有了左膀右臂。
布莊開業沒多久,雍都開始另外劃分地段,新建驛館,這些驛館全都建設的和王府皇宮不差什麼,是為接待十三國會盟的君主專用的,雍都的驛館,原本就是非常大而豪奢的,原本就是為接見各國大使,遠來的貴客所用,如今稍加修整,再加了一些新的裝飾便就迅速完工,距離八月十五還有三天的時候,最先到達的羅國國君清君到達了雍都,繼而,其他國君主亦隨後而到,雍都城內一時冠蓋滿京華,繁華富盛簡直無可形容。
車馬塞道,街上摩肩接踵的都是各國侍衛大使的麵孔,到處都是錦燦燦華麗麗的,真是古往今來從來沒有過的盛事。
各國君主的人馬俱在大秦周邊駐紮,各國君主進京帶的人馬又在京都之外止步,君主進城則隻帶著貼身的幾百個侍衛隨從使節等人,然而這些人湧進來,雍都盡管戒嚴了,不許閑雜人等進京,城中還是一下擁擠了不少。
袁嬌嬌亦抽出空來和元兒上街看景,生平第一次見到這麼多異國麵孔,兩個人的興奮之情不言而喻。
走在街上,說說笑笑之餘,袁嬌嬌的眼睛卻是在緊張的搜索,希望能看到那個人的人。
她知道,雲澤也來了。
竟然還有這一天,還有兩個人共處在一座城裏,同頂一方青天的時候。
袁嬌嬌的心在顫抖著,看著街上的人,腦海中幻想的卻是和他重逢將是什麼樣子的。
然而想歸想,她也知道和他相逢這樣的事兒是不可能的,盡管他們現在在同一座城裏,有可能還曾同時走過同一條街道。
然而兩人之間那道不可逾越的鴻溝隔開了兩個人,即使在一個城裏,也不可能相見。
並且,見與不見還有什麼關係呢,物是人非,她已經不是以前的她了,他亦不是以前的他了。
他也已經在憐取眼前人了。
想到這裏,袁嬌嬌的眼淚都要出來了,心裏絞痛的難受,走到一個小茶莊裏便坐下來,拉元兒道:“走不動了,我們喝杯茶再逛吧……”
焰火升滿夜空,行人舉袂成雲,宮裏正在舉行盛大的宴會,街上車馬入龍。
瘦弱單薄的袁嬌嬌站在街頭,看著那遠近的一片繁華景象,心裏諸多感慨,後來也沒有興頭逛了,吃了飯便和元兒一起回家,元兒興致依然很濃,袁嬌嬌卻有些走不動了,兩人便坐了馬車回家,一路上煙火像流星一樣劃過,街上的人太多了,車子走的很慢,車夫換了幾條道兒走,在花香和喧嚷聲中,兩人終於到了通往家裏的街上,因元兒要吃桃子,兩人又下了車買桃,今日難得清閑,兩人挑挑揀揀了一番,又和附近的熟人說了一會兒話這才往家裏去。
盛會連帶的這裏的街巷也比往日明亮了許多,許多梧桐樹上和屋簷上,都被各家各戶掛了彩燈在上麵,又結了彩色的花朵,五彩繽紛的也十分好看。
兩人一邊說著話,一邊踏上自家門前的台階,出門的早,唯獨她們家裏沒有掛燈,不遠處的燈光照出褐色的斑駁的木門,生鏽的門環,以及門前一尺見方的青色石磚。
袁嬌嬌抬頭,發現那門前的黑影裏站著一個人,夜色中,秀長的身形,衣袂隨著夜風輕輕的飄動,朦朧的燈光中,隱約的照出那人極其俊逸清和的麵容,溫暖的氣息,熟悉又略帶點陌生的氣息,溫暖的感覺……
思念如同潮水一般鋪天蓋地而來,洶湧的將她吞噬,巨大的驚喜和震驚交相的侵襲著她,過於長久的渴盼和一朝夢寐成真的狂喜讓她幾乎說不出話來,手中的鑰匙當啷一聲掉在了地上,她長而濃秀的睫毛輕輕的顫動著,終於還是又喚出了那個刻在心底的名字:
“雲澤……”
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雲澤,雲之彼端,香澤潤世,她為什麼會遇到他呢?
此生本沒有想過會和你相遇,既然遇上了,那就請你不要再走開,不要,再將我一個人留下……
不知道為什麼,見了他,她的千萬種委屈便湧滿了心頭,隻想撲進懷裏大哭一場,他的懷抱,那是她多麼渴望的地方啊。
然而,她又克製著自己,兀自咬著嘴唇站在那裏,眼裏的淚卻將要衝破眼眶了。
“嬌嬌……”黑影中的人往前走了一步,與她咫尺而立,秀長的雙眸中是無盡的愧悔和自責:“我不知道……原來你過得這樣辛苦……”
聲音低沉暗啞,充滿無盡的痛苦,他在微光中低頭望著她,那神色那眼神,是心碎的顏色。
袁嬌嬌不知道自己怎麼的就控製不住了自己,撲進了他的懷裏,緊緊的抱住了他的腰。
如果這是錯的,那麼就先讓她錯一會兒吧……
馨香的夜風,拂動花影婆娑迷離,兩個秀長的人影緊緊的擁抱在一起,仿佛已經忘記了人世。
元兒呆立在原地,臉色由紅轉白,又由白轉紅,她默默的看了一會兒手中的桃子,悄悄的避開了。
袁嬌嬌埋在呼延雲澤的懷裏,感受著他的溫度,他的氣息,千萬種委屈湧上心頭,眼淚將他的衣襟又一次打濕了。
“嬌嬌,是我錯了……”
“是我錯怪了你……”
“是我太粗心……”
“是我被嫉妒蒙蔽了心……”
“我隻恨,恨自己不是秦人……”
“你罵我吧……”
袁嬌嬌聽一句便升起一層傷心,不管他說的是什麼,她隻知道,自己聽到他的聲音就止不住的委屈難過。
最後,她在他懷裏哭的哽咽難言,雲澤拍哄著她,將她從懷裏扶出來,替她拭淚,又微笑著勸慰。
袁嬌嬌發泄了情緒,又暗恨自己隻顧著哭,還沒有好好看看這個讓自己心碎了幾次的男人,相聚無多,誰知道以後還能不能想見呢。
她抬起紅腫的,朦朧的淚眼,緊緊的打量著他,像要將他印在自己的心裏一樣,雲澤見她這模樣,目光中既有寵溺又有心疼,彎腰撿起地上的鑰匙,攜住她的手,道:“先進房,看你哭的,臉都花了。”
又給她拭淚,然而不擦不要緊,一擦,袁嬌嬌的眼淚便接二連三的下來了……
最後,他打開門,隻好抱起她進了院子,到了院子裏,黑乎乎的一片,他卻是摸不著頭腦的,放下袁嬌嬌來,拉著她的手摸索著往屋門的方向走。
袁嬌嬌哭過了,心裏就清明了,此時兩人獨在院子裏,她心裏反而恐慌和混亂起來,有些害怕似的,抽出了手來,立在院子裏不肯再往房裏去了。
雲澤似乎有些訝異,在黑暗中望著她,輕聲問:“怎麼了?”
袁嬌嬌不說話。
空氣便陡然凝滯起來,似乎濃稠的讓人無法呼吸。
“鑰匙給我,我去掌燈——”
一隻手伸了過來,輕輕的從她手裏拿走了鑰匙。
那溫暖的指腹劃過她的掌心,是熟悉的溫度。
袁嬌嬌站在原地,對於雲澤,她一向不懂得拒絕,他總是有辦法讓人心甘情願的順從。
房裏的燈亮了起來,仿佛在恒州時一樣,那頎長的身影在屋裏來來回回的走動了一下,幾盞紗燈點了起來,院子裏頓時也亮了。
袁嬌嬌還站在院子裏,有些發愣。
“進來吧。”屋裏的人在喚她。
腳步兒不由自主的就挪動了,向著那點溫暖,向著屋裏的那個人,不由自主的就想去接近。
飛蛾撲火一般。
“嬌嬌……你受苦了,都是我的錯……”男人環視著房間,又看著她清瘦的容顏,雙眸中的憐惜歉意之色毫不隱藏的流露。
袁嬌嬌垂下了眼睛。她希望他站在自己麵前,說出疼愛自己的話來,然而此時真的聽見了,卻又不忍見他眼中的傷心。
她勉強的笑了一下。
看到她笑,他微微的有些呆,這個穩重的,城府深沉的帝王,在她麵前卻總是忍不住溫柔流露,忍不住的有些孩子氣。
看著這在夢魂中出現過千百次的嬌容,他一時情不自禁,上前一步,又將她抱在了懷裏。
“我的嬌嬌……”他在她的耳邊低語,壓抑的情感似乎即將處於噴薄的邊緣。
她覺得雙腿有些發軟,然而又感到恐慌和害怕,她輕輕的用臉頰感受著他的身體的輪廓,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良久,她又一次從他的懷中抽離了。
她不敢去看他的臉,背對著他走到桌前,去擺弄案上的小插屏,“你吃飯了嗎,可要吃茶?”
她想起南陽王,如今的聖帝,正在大排筵席招待諸位國君,不知道雲澤是怎樣來到這裏的,但她不想問,比起這樣的問題,她和他之間還有更大的問題。
後麵靜默了一會兒,方聽他道:“喝茶吧。”
說著並不待她動手,自己便走到桌邊拿起茶壺斟茶。
這時,元兒不知道從哪裏冒出來,提著一壺熱水過來說:“姑娘,這裏有熱水。”一邊熟練的衝了茶水,便又有些慌張的出去了。
袁嬌嬌這才想起這裏還有元兒,於是臉有些紅,掩飾性的將茶水端給雲澤,自己也拿起一碗來,卻完全沒有心緒喝的。
雲澤亦是隻把玩著茶碗,仿若寶石一樣黑而柔亮的秀長眼眸望著她,看不盡的意思。
“嬌嬌……跟我回梁國吧。”他終於又說出了這句話。一雙眸子溫柔而略帶緊張的又望著她,這情景又仿佛回到了武原鎮的小院子。
袁嬌嬌低著頭,不敢看他的眼睛,半晌才說:“我聽說……你已經定親了……雲澤……”
她不停的將茶杯攥起來又鬆開,仿佛要借它暖手一樣。
靜默,在兩人之間滋長,仿佛隱隱的生了一堵牆,堵在兩人之間。
“原來你也聽見了這件事,是我大意了,早就應該想到你也可能會聽說……”遙遠的,遠在雲端一樣的聲音歎息著說。
牆似乎在加厚,有冰雪一般冷冽的顏色。
“但那是謠傳,那是我父皇按著自己的意思為了定下的婚事,定了楚國的公主,我已經同楚國解除了婚約。”
雲澤說,是陳述事實的語調,暖風似乎又吹了過來,冰牆破碎,然而有一種更痛的東西攫住了她的心,讓她無處遁形。
“哦,原來是這樣——”她聽到自己的聲音說。
“唔,當然隻是這樣,不然你以為呢,小傻瓜。”那溫和寵溺的聲音又說,溫柔的語調,極盡的寵溺。
他沒說的還有,因為他的這個決定,楚國在圍魏的時候有意構陷梁國大軍,三國這才鬧的有些不和睦,魏國也因此而沒有被一舉滅掉,當然,梁國和楚國的關係,自然也降到了將近冰點。
袁嬌嬌不知道這些,聞言隻是覺得渾身冰涼,又一陣冷一陣熱的,臉紅的仿佛要滴出血來,頭垂到桌麵上,不敢看眼前這個坦蕩的男人。
“怎麼了,嬌嬌?”兩人之間的熟悉和默契讓男人感到了她的異樣,溫柔相問,讓袁嬌嬌更是無顏看他。
“雲澤……”袁嬌嬌的聲音幹枯又飄渺,仿佛是從極其遙遠的極地飄來的。
“雲澤……我……”她欲言又止。艱難的調動著自己的唇舌。
“嬌嬌。”男人忽然叫她,止住了她的話頭。
他伸手握住了她瘦的纖細異常的手指:“我都知道……嬌嬌……你不用自責……”
他似乎閉了下眼睛,嘴角抽動,痛苦的聲音在喉頭翻滾“這次來,我本已不抱希望……如果,如果你已經屬意於他,我一定不會讓你為難……”
“萬幸的是,你,還是愛著我的對不對?”
“像我愛著你一樣的愛著我?”
他將她的雙手握在掌心,一如既往的溫和,溫暖又寵溺,仿佛五月的豔陽,暖暖的照在她的心頭。
“你,你不怨我嗎?”袁嬌嬌拘束恐懼的坐著,仿佛在等著什麼審判一樣,用剛剛得到的一點力量抬起頭來,滿眼忐忑又渴望的望著眼前人。
“我——”雲澤將她的手拉到自己的麵前,正要說話,忽然院子裏傳來砰的一聲響,接著似乎有什麼人急急的進了院子,院子裏一片靴子響,還有元兒的一聲驚叫:“王,啊不,皇上,您,您怎麼來了!”
有一雙有力的靴子謔謔的踏進了院子,似乎帶著風聲,直直的往正房這裏來,袁嬌嬌訝異又慌亂的霍的一下站了起來。
雲澤亦站了起來,望了袁嬌嬌一眼,道:“莫怕,我來。”
他站起來,示意袁嬌嬌留在原地,自己則走到了門首。
院子裏的腳步聲在接近門首的時候慢了下來,仿佛悠然踱步一樣,一步一步的都踩在袁嬌嬌的心上,軒轅玦那獨特的聲音在院子裏響起:“原來寧皇在此,寧皇中途退席,卻來這裏看望我的心上人,到底是讓我憂也不是,喜也不是——”
袁嬌嬌站在燈火之側,臉便白了。
便看到雲澤抬起了右手,撐在了門框上,笑微微的聲音道:“聖帝款待的太富盛了,我是不慣太吵鬧的,因此出來略散一散,看看這大秦帝都的風範,不想竟在這裏得遇故人——”
說著,他側身做了個請得手勢。
以主人的身份。
遠遠的,隔著夜色,袁嬌嬌便看到軒轅玦那雙妖嬈的眸子若有若無的瞟了自己一眼,隨即緩步走了過來。
兩個帝王,竟都坐在了她這小院裏,袁嬌嬌一時又覺得空氣粘稠起來了,黑雲仿佛就壓在屋頂,擠壓的人沒有喘氣的空地。
元兒小心翼翼的進來進茶水服侍,雲澤走到主位上坐下,又伸手攜過袁嬌嬌的手,讓她站在自己身後,不讓她離開的意思,接著又向尊客的位子上伸手,讓軒轅玦坐。
袁嬌嬌垂著頭,感到軒轅玦那刀子一般可怕的目光幾乎要將自己的手掌斬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