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舒意的父親一直就沒有什麼正經工作,有時候能在附近的工地打零工賺到一點錢,有時候完全是靠蒙騙靠賭運,或者靠找外公外婆的糾集來弄錢。生活如此困窘,他竟然還能一直把孩子帶在身邊,從來沒有想過拋棄孩子自己過逍遙日子,更不會像法製節目裏那些賣親生骨肉的禽獸父母一樣。
縱使這個男人再怎麼不稱職,他都始終沒有放棄過莫舒意這個親生女兒。如果沒有爸爸,莫舒意自然也沒有考上大學,去C城找親生媽媽的那一天了。既然爸爸沒有拋棄過女兒,莫舒意自然也不會不承認自己有這樣一個爸爸。
莫舒意和爸爸之間,就是有著這樣看似虛無縹緲但有實實在在存在、密不可分的羈絆。
莫舒意對爸爸感情,不是簡單的愛,更不是所謂的恨,而是一種保有著一份相依為命的共同記憶的親切。
莫舒意心裏回憶著小時候和家暴的爸爸一起度過的時光,一時感觸自然流下淚來。況致遠在旁邊見了,以為莫舒意是因為回憶起童年的不幸,才會傷心地哭泣。
會錯意的況致遠用手輕拍莫舒意的肩膀,溫柔地說道:“別傷心啦,不愉快的事情都已經過去啦!以後有老公在身邊一直保護你,以後我們創造的都會是愉快的記憶。”
況致遠話剛說完,莫舒意居然“哇……”的一聲大哭起來,眼淚更是像斷線的珍珠一樣源源不斷地從眼眶裏湧了出來,止都止不住。
況致遠當下就慌了,更害怕情緒波動這麼大會讓莫舒意動了胎氣。這個一向冷酷的男人居然在旁邊手足無措,又想拿紙巾給莫舒意擦眼淚,又想再剝一個橘子逗老婆開心,又在心裏痛罵自己不會說話、越說越錯。況致遠一早知道莫舒意回憶前塵往事會哭得如此傷心,他就是被好奇心吞沒了也不會讓莫舒意講過去的事情給自己聽的。
沒想到莫舒意卻一邊哭一邊說:“我記得……我記得我上五年級的那一年,有次考試我發揮得特別好,考到了年級前十名。我拿成績單回家給爸爸簽字,他看了好高興,拿著我的成績單一家一家去敲鄰居的門,然後挨個告訴他們他女兒又聰明又能幹,比他這個當爸爸的強多了。致遠,我不恨我爸爸。我……我……我現在反而非常思念他……我很想念我跟爸爸一起生活的時光……”
莫舒意鑽進丈夫的懷抱裏,緊緊摟著況致遠,把一張滿是淚珠的小臉埋得特別深。
況致遠以為莫舒意的眼淚是因為恨,其實那是因為愛。
當時間流逝,留在人們心上的,往往不是傷痛和仇恨,而是曾經湮沒在時光裏那些最美好最璀璨的記憶。
人隻有忘記不快樂的、壞的記憶,在自動過濾之後,保留下那些最好的部分,才能帶著充滿愛和溫暖的記憶繼續往前走。
善良的人都深諳這一做人的法則,所以他們的世界才會顯得空明而澄澈,他們的心裏永遠隻保存愛,沒有位置留給恨。莫舒意恰恰就是這樣的人,她對故意敵對她的人尚且心存善念,能站在對方的角度和立場去思考問題,更何況是對待撫養了她十八年的親生父親。
莫舒意哭訴的話讓況致遠完全沒有想到。
況致遠心裏隻覺得一陣慚愧。在善良的莫舒意麵前,況致遠就像一個狹隘又小氣的孩子一樣。在莫舒意已經徹底原諒了父親並且還對他保持著深深的眷念的時候,況致遠居然還在用他自己的思維去揣測莫舒意的心意,結果完全猜到了相反的方向。
莫舒意已經具有的品質是況致遠還需要花上不少時間去修煉才行的。
況致遠摟著莫舒意在懷,心裏對妻子的愛又大大增進了一分。況致遠覺得自己能有幸得到這樣一位好女人,他如果不好好珍惜她,用畢生的時間去疼愛她,他才是這個世界上最大的傻瓜了。
回鄉奔喪的事情進展得十分順利。
莫舒意在況致遠的陪伴下見到了數年未見的外公外婆,值得慶幸的是老人家們的身體依然健碩,讓莫舒意很是放心。莫舒意也替十幾年沒有回過老家的母親問候了親人,簡單說了一下母親現在在C城的生活,好讓外婆他們不要擔心。
莫舒意父親的喪禮按照莫舒意的心意,在況致遠的主理下有條不紊地進行了。莫舒意替父親在家鄉辦了一場不算很大排場,但總算是像模像樣的喪禮。甚至有來參加的賓客開玩笑地說道:“老莫這個人一輩子都活得渾渾噩噩、亂七八糟,隻怕他這一輩子最像樣的事情隻得兩件,一是他當年和莫舒意母親結婚的婚禮,第二就是他死了以後的這一場喪禮。”
辦妥裏父親的喪事之後,莫舒意也沒在小鎮過多地停留,畢竟況致遠是跟公司請了假出來的,C城還有許多事情等著況致遠回去做。再者莫舒意肚子裏的孩子隨時都有可能突發變故,莫舒意的人需要留在醫術更發達的C城才心安一些。
莫舒意匆匆與外婆外公告別,互相約定以後要多通電話,並承諾說自己下一次再回老家,不會隻帶老公,還要帶上自己的寶寶,帶上媽媽一塊兒回來。
外婆外公聽了非常高興,給莫舒意和況致遠的行李裏塞進許多小鎮特產,一直把外孫女和外孫女婿親自送上了回程的火車。老人們還要在火車發動後長時間地停在原地佇立,凝望著火車遠去的方向,久久不願離開。
這一趟回鄉之旅,讓況致遠和莫舒意之間的夫妻感情又增進了許多。況致遠對自己妻子的了解又多了一分。同時,況致遠也極喜歡莫舒意的外公外婆。小鎮上年老的老人,完全不似況致遠當政協副主席的爺爺那樣囂張跋扈、高高在上。況致遠覺得莫舒意的外公外婆身上,有自己爺爺永遠都顯露不出的淳樸氣質。那份對晚輩發自內心的慈愛,那份淳樸得令人莫名感動的親切,都讓況致遠銘記於心。況致遠人還沒有離開莫舒意的家鄉,心裏就已經在盤算著下一次再來看外公外婆的時間了。如果不是老年人在一個地方住慣了不方便離開,如果不是況致遠現在自食其力不比過去財大氣粗,況致遠還真想把外公外婆都接到C城去和大家都住在一起。況致遠心裏幻想著當莫舒意把肚裏的孩子生下來,到時候四代同堂,家裏一定又熱鬧又溫馨。
莫舒意是讓況致遠深深喜愛的好妻子,莫舒意的家人又全部都是讓況致遠感到溫暖愜意的好家人。
況致遠常常在睡夢中煩惱:要是況家人也能像莫舒意的家人一樣相親相愛、質樸溫馨那該有多好呢?隻可惜,終究是夢一場。況家人早就與況致遠夫妻倆勢成水火、不相往來了。
在和莫舒意家裏人相處的過程中,況致遠才越發感受到況家的家人之間的相處方式根本就是錯的。況致遠也開始想念自己的父親、母親和爺爺,開始想要重新修補和自己家人的關係。況致遠甚至在夢中夢見過自己和況家人的關係得以破冰緩解。但這種事情如果沒有人向前邁進一步,隻能是無法實現的奢望。
而讓這一切發生轉機的,還是莫舒意腹中這個不知不覺竟然已經孕育滿八個月的胎兒。
莫舒意開門的那一瞬差點以為自己眼花。況夫人獨自一人佇立在莫家門前。
這樣一位身份尊榮的貴夫人居然會出現在這樣老式的破舊小區裏,那一臉鄙夷的神情已然成為況夫人獨樹一幟的鮮明個人標簽。
“況……況夫人……”莫舒意怔得連一句完整的問候語都沒擠出來。
況夫人好像完全沒聽見莫舒意在叫她一樣,反而一雙眼珠子滴溜溜地轉,最後牢牢定格在莫舒意高高隆起的肚子上。
“幾個月了?”況夫人冰冷的聲音中竟帶有一絲關切。
“八個月了。”莫舒意回答。
“這個有希望麼?”況夫人省略的句子裏明明就是在問,莫舒意這一次懷孕有希望能把孩子生出來麼?
莫舒意一時也不知道該如何回答,隻有顫抖著回答道:“我也不知道,隻能說目前狀況還行。”
況夫人微微哼了一聲,便要往屋裏走。莫舒意挺著肚子閃到一邊,給婆婆讓路。
況夫人走進屋裏四處轉悠了一圈,最後在客廳沙發上坐下。
莫舒意做夢也沒有想過況夫人竟然會到莫家來看望自己,也沒有什麼準備,現在隻有忙著四處找茶葉找點心來招待況夫人。
“好了好了,你不要忙了。你這裏能有什麼招待我的?你還是過來坐下歇著吧。挺著那麼大的肚子,也不曉得照顧自己。”
況夫人既然發話了,莫舒意也就順從地在沙發對麵的椅子上坐下。
“你叫舒意是吧?”
“恩。”莫舒意點點頭,況夫人今天終於不稱呼自己為“姓莫的”了。
“你和致遠離開家也有一段時間了。說實話,我本來以為致遠從小養尊處優,一離開況家的保護傘很快就會受不了,然後乖乖回家。而我更看錯了你。我以為隻要致遠沒了錢,沒了況家大少爺的身份,你自然就會離開他。可能,我真是老了,看人看事都不像以前那麼準了。你們離家快有一年,小倆口日子居然過得有聲有色,真是大大出乎了我的意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