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件事很能說明狄仁傑晚年的處世方式。通事舍人元行衝,博學多才,為狄仁傑所看重,他曾數次對狄仁傑進行過規諫。元行衝當時用了一個非常形象的比方,他說:“富貴之家,多藏有脯醢等物以供膳食,也藏有參術、芝桂等藥物以防疾病。料想明公門下賓客堪充滋味者甚多,元衝願意為一味藥物以備明公之用。”狄仁傑事後笑著對別人說:“此吾藥籠中物,何可一日無也!”這就清楚地說明狄仁傑晚年做事非常謹慎,而且十分注意聽取別人的反麵意見,使他既得以潔身自好,又不至於被權寵們中傷。
二.詼諧的風度
一個人的性格與人格往往並不一致,對狄仁傑來說就是如此。入仕之初的狄仁傑倜儻不羈,豪爽任氣,所以才有義助鄭崇質,彈劾韋弘機、王本立,痛斥張光輔等一係列舉動。中年以後,狄仁傑的性格並無大的變化,心高氣傲、豪放而不拘小節。
他曾充任過司農員外卿,每次判事多與正員卿不同,狄仁傑心中不平,於是在一次判辭中寫下了這麼一段話:“員外卿有同側室,正員卿位擅嫡妻,此難曲事女君,終是不蒙顏色。”以發泄不滿之氣。正員卿看到此段話後,十分震驚,惟恐惹出什麼亂子來,由此對狄仁傑頗為忌憚。後王及善、豆盧欽望拜為左右相,狄仁傑的才幹與威望為當時輿論所推重,心中亦頗希望拜為左右相,故每次見到王、豆盧二人常以語言戲弄,“略無屈色”。王、豆盧二人都擅長長行。這是當時一種頗為盛行的博戲,有局有子,子為黑黃二色,各15個,又有骰子兩個,是從雙陸演變而來的,無論在宮廷、民間都非常流行。拜相的敕書下達後,王、豆盧二人對當時的宰相說:“某無材行,濫有此授。”這本是一句謙虛的話,是說自己沒有什麼才幹,不堪擔此重任。此事被狄仁傑知道後,他便對二人說:“公二人並能長行,何謂無材行?”搞得二人哭笑不得。有人向左相呈報公事時,說此事適才已向右相呈報過了。狄仁傑聽到後認為不應稱為右相,而應呼為有相。王、豆盧詢問這是何故?狄仁傑說:“公不聞,聰明兒不如有相子,公二人可謂有相子也。”兩人聽後強笑,但心中卻十分惱怒。
狄仁傑充任秋官侍郎後,有一次他嘲弄同僚盧獻說:“足下配馬乃作驢。”盧()字加上馬字的偏旁,就成繁體的“驢”字。盧獻反唇相譏說:“中劈明公,乃成二犬”。狄仁傑說“狄”字是犬子旁加上火字,並非二犬。盧獻又說:“犬邊有火,乃是煮熟狗。”同僚之間的這些善意的玩笑,有助於相互之間密切關係,並非是輕薄的表現。
在唐代非獨狄仁傑一人如此,實乃世風使然。唐代士人不像後世之人那樣拘謹,當時的社會風氣比較寬鬆,禁忌較少,朝士之間相互戲弄、甚至譏諷,都是司空見慣的尋常之事,人們並不以為怪。如賈嘉隱7歲時,聰明絕倫,當時人視為神童,太宗得知遂召入長安,親自接見。當時太尉長孫無忌、司空徐世在朝堂前見到他,便有意想試試他是否機敏。徐世首先問道:“我倚的是棵什麼樹?”答曰:“鬆樹。”徐說:“這明明是槐樹,如何說是鬆樹?”賈嘉隱朗聲答道:“以公配木,如何不是鬆。”長孫無忌接著又問自己所倚的是什麼樹?回答說:“槐樹。”長孫無忌說:“你不能隨口妄言。”賈嘉隱說:“怎麼是妄言呢?隻是取其以鬼對木罷了。”長孫無忌有鮮卑血統,麵貌不甚清俊,故賈嘉隱視其為鬼,這才有“槐”字之對。實際上是在戲弄長孫無忌。
賈嘉隱長到十幾歲時,便被薦舉到朝中任職。他雖然聰慧有辯才,但儀容卻很醜陋,成為人們嘲弄的對象。他初次上朝時,退朝後眾官皆來圍觀,別人還未及開口,徐世首先對諸位王公貴臣說:“此小兒恰似獠麵,何得聰明?”賈嘉隱應聲答雲:“胡頭尚為宰相,獠麵何廢聰明。”眾人聞言忍不住大笑不止。徐世麵貌頗像胡人,故賈嘉隱戲稱他為胡頭。
這種風氣到後來愈演愈烈,甚至連朝政也時時被人譏諷嘲弄。武則天時,大量任用官員,不加考試,皆授予禦史、評事、拾遺、補闕、博士、丞尉等官。張為此作歌諷刺說:“補闕連車載,拾遺平鬥量。杷推侍禦史,脫校書郎。”當時有一人名叫沈全交,又續了四句:“評事不讀律,博士不尋章。麵糊存撫使,眯目聖神皇。”禦史紀先知遂把沈全交、張抓到禦史台,以誹謗朝政的罪名提出彈劾。武則天笑著說:“隻要卿等不濫,何必擔心天下人議論?不必治罪,應即釋放。”這個時期中有人把這些新入仕的官員分為六道,即任為禦史的稱為入佛道,評事為入仙道,京尉為入人道,畿縣丞為苦海道,縣令為畜生道,判司為餓鬼道。
武懿宗的妹妹靜樂縣主,貌醜而低矮,武則天個頭較高,時號“大哥”。武則天和縣主騎馬並行,命郎中張元一以此為題,賦詩一首。張元一詠道:“馬帶桃花錦,裙拖綠草羅。定知幃帽底,形容似大哥。”武則天大笑,縣主羞慚不已。
武則天曾問張元一宮外有何可笑事?張元一說:“朱前疑著綠,逯仁傑著朱。閻知微騎馬,馬吉甫騎驢。將名作姓李千裏,將姓作名吳棲梧。左台胡禦史,右台禦史胡。”綠、朱,都指官員服色;馬、驢,官員外出辦事,驛館根據品階高低或提供馬,或提供驢;胡禦史指胡人酷吏索元禮,禦史胡指番人上封事而被封為禦史者。這些話都有譏諷武則天授官太濫之意,武則天聽後也不加治罪,一笑了之。官員之間常互相起諢號以取笑,如張元一腹大腿短,項縮眼鼓,被吉頊稱之為“逆流蟆”;吉頊身材高大,好昂首行走,被人稱之為“望柳駱駝”;朱前疑,粗黑肥短,被稱之為“光祿掌膳”,意為光祿寺做飯的廚師;拾遺孔魯丘,有武夫氣質,時人謂之“外軍主帥”;汜水令蘇征,舉止輕薄,被稱之為“失孔老鼠”,意為像失去洞穴的老鼠,到處亂竄。甚至軍隊之中也存在這種風氣。中書令李敬玄奉命率大軍征討吐蕃,未戰而望風敗逃。將軍王杲、曹懷舜見主帥潰逃,不及進食便下令撤退,撒遺的麥飯,“首尾千裏,地上尺餘”。於是軍中唱曰:“姚河李阿婆,鄯州王伯母。見賊不能鬥,總由曹新婦。”把他們三位將帥比喻為膽怯的婦女。
了解了唐人的風習,對狄仁傑這種性格的形成也就更容易理解了。晚年時期的狄仁傑不再像早年那樣心高氣傲、倜儻不羈,生活的磨難、地位的變化,使他性格不再那麼外露,但仍不失為詼諧。他與張昌宗禦前博弈,與元行衝關於藥物的對話,無一不是恢諧幽默性格的表露。有一種記載說,武則天晚年想以武三思為後嗣,狄仁傑進諫阻止。武則天說:“奈何有武氏臨朝萬萬年之謠?”狄仁傑回答說:“陛下改萬歲登封元年,又改萬歲通天元年,又改大足元年,則萬萬之數足矣。”於是武則天便打消了原來的念頭。其實,這一記載並不可靠,狄仁傑死於久視元年(700),如何能知道次年要改元為大足(701)呢?盡管史實並不真實,但是它卻是狄仁傑詼諧性格的真實反映。由於狄仁傑生前力主立廬陵王為太子,使唐朝的統治得以延續,加之為人機智,性格詼諧,後人記事時將武則天的這三個真實年號有機地串連起來,演繹出這個故事並冠之於狄仁傑頭上,如果不拘泥於史實,我們將看到的是一個躍然於紙上的狄仁傑機智、幽默的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