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一篇 詼諧與忠直
知識分子作為一個群體,其精神麵貌和行為方式的基本特征,往往更集中、典型地蘊含著時代文化精神的內核和本質。狄仁傑所具備的種種品質和人格特征,則集中地體現了他所處的那個時代士人風習的主流,代表著一個時代士人的精神麵貌。
狄仁傑的政治生涯主要是在武則天統治時期度過的,因此,他的人格特征不可避免地打上了這個時代的烙印。他勇於進取,不甘向腐朽殘暴的勢力妥協,卻又機智靈活,比較注意立身處世的方式:既熟讀詩書,滿腹經綸,又注重經世致用,反對華而不實;一身正氣,品格高潔,卻又不乏詼諧幽默。總之,狄仁傑的人格特征既體現了唐初士風的時代風貌,也具有極鮮明的個性特征。
一.高潔的品格
人們談起古代文人士子的人格特征,大都認為儒家的社會理想和人生哲學,是其最根本內在的基礎,這當然是符合曆史實際的。有人對中國傳統知識分子的人格特征作了一個全麵的歸納,總結出了4個相關特征:(一)他們習慣以“道”的代表者自居。(二)因此,他們自始便關心國計民生,以天下為己任。(三)他們認為“道”比“勢”尊,所以麵對權勢者總是勇於批評,以盡“言責”。(四)由於所謂的“道”缺乏具體的形式,他們隻有通過個人的自愛自重才能尊顯其“道”,這便使他們特別注重個人的內心修養。這裏所說的“道”,其具體內容不外是以孔子、孟子、荀子為代表的儒家學說。以上所說的這4個特征雖不能完全概括中國傳統知識分子的全部特征,但也將其中最基本的、最重要的東西反映出來了。
上麵所提到的中國傳統知識分子人格特征的四個基本方麵,都在狄仁傑身上有所體現,他關心國計民生,憂國憂民,不論身處逆境或順境,都能做到始終如一,絕不自甘沉淪。他一生中多次被貶,屢遭挫折,卻從未放棄自己的政治誌向,勇於進諫,直到晚年仍矢誌不渝。在酷吏與內寵勢力極盛的時期,他仍然潔身自好,自重自愛,決不向這種勢力妥協,更談不上趨炎附勢,助紂為虐了。
如果說武則天對酷吏隻是把他們視作打擊政敵的工具,一旦失去利用價值便毫不猶豫地予以拋棄,那麼她對武氏子弟和內寵則視為武周政權的基本依靠力量,授予高官,給予重權。從文明元年(684)至長安四年(704),20年間武氏子弟先後有7人次充任過宰相。連薛懷義這樣不學無術的人,僅僅因為內寵的關係,就授予兵權,統率大軍出征,結果隻能是無功而返。武懿宗膽小如鼠,畏敵如虎,也被作為將才而任用,讓其統兵抵禦突厥,結果沒有達到禦敵的目的,反而給百姓造成了極大的禍害。張易之、張昌宗二人雖未授予重權,那是因為他們的確太不成器,但不少趨炎附勢者卻通過他們得到了高官,有些人甚至登上相位。其實這些內寵的勢力是很大的,甚至連武氏子弟都對他們敬畏三分,至於他們利用權勢賣官鬻爵更是司空見慣的事。
張昌宗的弟弟張昌儀不過僅是一位洛陽縣令,就敢公開賣官。有一次他上早朝時,路遇一位姓薛的選人,當麵給他黃金50兩,請他幫助注授官職。張昌儀在朝堂見到天官侍郎張錫,便把此事交給他去辦。數日後,張錫丟失呈狀,便來問張昌儀,張昌儀罵道:“不會辦事的家夥,我也不記得名字,隻要姓薛的就給授官。”張錫惶恐而退,結果把這年選人中姓薛的60餘人,全都注授了官職。
盡管二張權勢顯赫,但狄仁傑自重自愛,從不與諸武、二張往來,惟恐玷汙了自己一生的清白。據載,嶺南曾進貢一件集翠裘,即用羽毛織成的裘衣,珍麗異常。武則天就賜給張昌宗,命他披裘,與她玩雙陸雙陸,為唐代的一種博戲,有局有子,還有擲骰兩個,兩人對局,以決勝負,實際是一種賭具。正好宰相狄仁傑入宮奏事,武則天令就座,遂命狄仁傑與張昌宗玩雙陸。狄仁傑自視甚高,本不屑於與張昌宗這類人對局,但君命難違,也就隻好勉為其事了。當時武則天在旁邊問二人以何物為賭注?狄仁傑指著張昌宗所披裘說:“爭先三籌,賭昌宗所衣毛裘。”武則天又問,卿以何物為注?狄仁傑指著自己所穿的紫袍說,臣以此袍為注。武則天大笑,說:“卿未知此裘價逾千金,卿之所指,為不等矣。”狄仁傑站起身來,正色說道:“臣此袍乃大臣朝見奏對之衣,昌宗所衣乃嬖寵遇之服,對臣之袍,臣猶怏怏。”武則天一時無話可說,隻好如此。而張昌宗聽了這番話後,麵紅耳赤,神情沮喪,結果是一連數局,皆敗下陣來。隻好灰溜溜地脫下裘衣,狄仁傑接受裘衣,拜恩而出,出了宮門後,就將此裘交給家奴穿上,然後策馬而去。
狄仁傑此舉大挫了二張的氣焰。他把這件珍貴裘衣交給家奴穿用的行為,不僅是對二張這類人輕蔑的表示,而且也是狄仁傑的價值觀以及高潔品格的生動反映。這種不與寵同流合汙,保持清白,自重自愛的風骨,也是許多傑出的知識分子共同具有的人格特征。
武則天直到晚年對武氏子弟仍然百般嗬護,決不容任何人有不恭的行為,宰相吉頊就因對武懿宗言語不恭而被貶為縣尉。久視元年(700)正月,吉頊與武懿宗當武則天之麵爭趙州(治今河北趙縣)之功。突厥默啜進攻河北時,一度攻占趙州,後主動撤走,並非武懿宗或吉頊攻下。兩人都認為是自己奪取了趙州,爭執不休。吉頊魁偉高大,口齒利索;武懿宗短小傴僂,笨嘴拙舌,吉頊居高視下,聲氣淩厲,與武懿宗猥瑣的形象形成鮮明的對照。武則天看到這種情況很不高興,說:“吉頊在我麵前,猶卑視我武氏子弟,他日異時如何可以依賴呢?”他日,吉頊奏事未完,武則天便打斷他的話,怒氣衝衝地斥責道:“卿所言,我早已知道,不必多說。太宗有一匹馬,名師子驄,高大暴烈,無人能馴。我當時是宮女,對太宗說我能製服此馬,隻需要三物,一為鐵鞭,二為鐵,三為匕首。用鐵鞭抽打不服,則以鐵擊其首,還不服則以匕首斷其喉。太宗壯我之誌。今日卿豈足汙我的匕首!”
吉頊一向被武則天視為腹心之臣,十分寵信。即使這樣的人,一旦對武氏子弟不恭,武則天也會毫不猶豫地予以處置,更何況他人了!然而,武則天以鐵鞭、鐵、匕首這類暴力手段維護武氏子弟地位的做法,並不高明,不能使朝士心悅誠服。對於那些品格高潔的士人來說,更沒有絲毫效果,因為他們自視清高,根本就不屑於與諸武往來。
狄仁傑就屬於這類人,他和武承嗣、武三思、武攸寧等人同為宰相,卻從未見到互有往來的記載。狄仁傑和諸武不相往來,保持距離,但也不公然指斥諸武,因為他深知武則天對諸武十分寵信,意氣用事,圖一時痛快,對國家政事並無助益,即使在擁立廬陵王(李顯)為太子的鬥爭中,狄仁傑前後奏對多次,也無一字貶斥諸武兩。這也是武則天比較願意接受狄仁傑意見的一個重要原因。久視元年(700),武則天改控鶴監為奉宸府,使其成為一個供武則天追求享樂的場所,右監門衛長史侯祥等人,竟公然要求成為奉宸內供奉,加入到這個行列中去。這些事在一些所謂正直的朝士看來是可忍孰不可忍?但是卻得到武三思等武氏子弟的支持。狄仁傑作為宰相卻對此未置一辭,倒是有一個小官右補闕朱敬則上疏進諫。這就說明晚年的狄仁傑雖好當麵與武則天爭論,但對軍國大事,國計民生之外的事,他並不過多幹預。武氏子弟在狄仁傑看來,不過是些紈絝子弟,自然更不屑去搭理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