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篇 輔弼女皇
狄仁傑一生最輝煌的時期是在晚年,可謂地位尊貴,身名俱隆。盡管如此,他仍不惜耗盡自己的才智心力為國操勞,這種不凡的品格贏得了萬民敬仰、千古流芳的美譽。
神功元年(697)至久視元年(700),是狄仁傑一生中最為平穩的三年,就像一隻大船,經過長期的風浪顛簸,終於靠上了風平浪靜的港灣。然而狄仁傑卻並沒有放縱自己,雖然政治上比較平穩,繁忙的國事卻使他不得片刻安寧,強烈的責任心促使他時時操心軍國大事,思考著安邦定國的方略,在許多重大的問題上提出了自己獨特的見解。
一.狄仁傑與武則天
狄仁傑這一時期的平穩生活與整個政治形勢的平穩有直接關係。晚年的武則天變化很大,懷疑一切的心理漸趨平穩,她的注意力不再放在防止宗室和朝臣謀反問題上,因而她結束了酷吏政治,使得朝臣們的安全感大大地增強了。這一時期突厥、吐蕃頻繁地侵擾邊境,如何對付外來的威脅使她不得不加以關注。還有一個重要問題也時常困擾著這位女皇帝,這就是選擇繼承人的問題。以武承嗣、武三思為代表的武氏子弟與李顯、李旦以及擁戴他們的一批朝臣圍繞帝位繼承問題鬥爭得十分激烈,使武則天大傷腦筋。在狄仁傑等一些朝臣的極力主張下,迎回了“廬陵王(李顯)並立為太子,使這場鬥爭暫時平息了下來,但卻又產生了一個新問題,即如何調合李氏家族與武氏家族的矛盾和關係?
為了妥善解決這一問題,武則天想了許多辦法,如她曾命太子李顯、相王李旦、太平公主與武氏子弟盟誓,要互相和好、融洽,並在明堂告之於天地,將誓文鑄於鐵券,“藏於史館”。希望用這種辦法來約束雙方的行動,達到和平相處的目的。她甚至賜太子李顯姓武氏,並為此大赦天下。因為李旦早就賜姓為武了,迎回李顯後,將他也賜姓武氏,這樣兩個家族就成為一個家族了,她以為這樣就可以消彌雙方的矛盾,從此相安無事了。此外,她還做了一些改善李、武關係的工作,如聖曆二年(699)十月,命令“太子、相王諸子複出閣”。以前這些李氏子弟都被幽禁起來,這道命令的頒布,意味著恢複了他們的自由。改善李氏子弟待遇,也是為了調合雙方的關係。武則天所作的這些努力必定是有限度的,不能從根本上調合雙方的關係,如聖曆二年時,鳳閣舍人韋嗣立上疏要求,“自垂拱以來,罪無輕重,一皆昭洗,死者追複官爵,生者聽還鄉裏。”其中當然也包括被誅殺、被流放的唐朝宗室。接受這個建議,就意味著徹底否定武則天過去所做的一切,這當然是她所不願意的。她不能做到這一點,也就無法徹底改善與李氏家族的對立關係。從當時的實際情況看,即使武則天接受了韋嗣立的建議,也無法彌合雙方關係長期形成的裂痕。
晚年的武則天身體狀況很不好,經常生病,幾度病危。如聖曆二年二月,武則天病情危重,遣給事中閻朝隱禱告於少室山。久視元年(700)四月,武則天前往三陽宮避暑,次月病情再次加重,服用胡僧配製的藥後,稍有好轉。年老多病的武則天,當然也希望自己身體康健,長生不老。於是她命胡僧煉製長生藥,花費了3年時間,耗費資財巨萬,終於合製成功,服用以後,武則天自感效果神妙。這樣就更加刺激了她追求長生的信心,於是便在聖曆三年五月改元久視,希望能長久地君臨天下。人到老年最怕寂寞,這時的武則天便頻頻地舉辦內宴,召武氏子弟及內寵張易之、張昌宗等相聚,“飲博嘲謔。”有時她還命張昌宗身著羽衣,乘木鶴,吹笙,扮作仙人模樣,在宮中戲笑玩樂,並命禦用文士賦詩助興。為了滿足她娛樂的需要,改控鶴府為奉宸府,多選美少年為奉宸內供奉,以供驅使。這件事甚至引起了維護所謂禮教的守道朝臣的反對,但武則天也在所不惜。總之,武則天想盡一切辦法來滿足自己生活的需求,打發她晚年的日子。
在這種情況下,武則天便需要一位德高望重、才智過人的重臣輔佐她處理朝政,狄仁傑在她看來就是一位最好的人選。神功元年閏十月,狄仁傑任鸞台侍郎、同平章事。聖曆元年八月,任檢校納言。久視元年正月,任內史。幾乎一年一遷。在這一時期的宰相中,狄仁傑是升遷最快的一位。史書記載說,武則天信任並倚重狄仁傑,群臣莫及,常稱呼為國老,從不直呼其名。按照當時製度,宰相要輪流在政事堂值班,武則天考慮到狄仁傑年事已高,特令免除宿直。她還告誡其他宰相,如果不是軍國大事,不許打擾狄國老。狄仁傑入宮見武則天,她常常製止狄仁傑,不許他行叩拜禮,說:“每見公拜,朕亦身痛。”有一次,狄仁傑陪同武則天出遊,一陣大風吹落了狄仁傑的頭巾,馬驚不止。武則天見狀,惟恐狄仁傑有閃失,命令太子追上前去保護,太子抓住馬(馬籠頭),製服了驚馬。久視元年,武則天幸三陽宮,百官公卿侍從者甚多,惟獨給狄仁傑賜予宅一區。晚年的狄仁傑身體狀況不好,患有疾病,他曾以年老多病為理由,向武則天提出辭職,武則天不予批準以上見。
武則天信任狄仁傑不是出於一時的好感,而是長期任用和觀察的結果,正像在《授狄仁傑內史製》中所說的那樣:“出移節傳,播良守之風;入踐台閣,得名臣之體。”在這篇製書中,武則天把狄仁傑比喻為當代的管仲、樂毅,稱讚他有致君堯舜的願望,對朝政能“深陳可否”,對君主則敢於“顯言得失”。這些話決非虛美之辭,和當時的其他數位宰相相比,狄仁傑的這些優點顯得更為突出。從神功元年以來的3年中,武則天先後任用了21位宰,大部分隨任隨罷,不能久用,除了武氏子弟和一些趨炎附勢之徒外,較有名望的有婁師德、魏元忠、陸元方、姚崇、王及善等人,此外,蘇味道、李嶠在任也較久。婁師德死於聖曆二年,魏元忠空有其名不敢諫諍,姚崇此時資望尚淺,陸元方為人清正謹慎,因得罪武則天很快被罷相。王及善雖清正有氣節,但缺乏學術,不是宰相的很好人選,與婁師德同年死去。蘇味道此人不僅遇事模棱,而且善於獻媚,試舉一例,即可見其一斑。長安元年三月,天降大雪,蘇味道率百官入宮進賀天降瑞雪,以討取武則天的歡心。殿中侍禦史王求禮曾出麵勸阻,不聽,於是進言說:“現今已是陽春時分,草木發芽,天降大雪,勢必形成災害,豈可稱瑞!凡進賀者皆是諂諛之徒。”武則天聽後為之罷朝。李嶠為相不識大體,他主持天官銓選時,曾增置員外官數千人,形成嚴重的冗官現象,造成了很壞的曆史影響。又依附張易之兄弟,為正直朝士所不齒。蘇味道、李嶠的優點是擅長文辭章句,有人認為觀其文章表疏,也不是沒有精辟見解;驗其輔弼之道,則全無忠貞之事。所以狄仁傑認為蘇、李二人作為文吏足矣,作為輔相則缺乏卓見奇才。當時人評價李嶠時認為,李公有三大缺點,即性好升遷,卻見不得別人升官;性好文章,卻憎惡他人有文采;性好貪濁,卻不願他人受賄。這些評論可謂一針見血。正因為這樣,所以武則天才格外信任與器重狄仁傑。狄仁傑在當時實際上已處於首輔的地位,具有舉足輕重的影響。
武則天對狄仁傑信任不疑,狄仁傑對武則天也是投桃報李。盡管武則天規定非軍國大事不許再煩狄國老,然狄仁傑並未就此放縱自己,仍日夜操勞朝政。他經常為一些重大國事與武則天發生爭議,史載:“仁傑好麵引廷爭,太後每屈意從之。”可見在重大問題上狄仁傑還是能堅持己見,並不無原則地屈從武則天。同時也說明武則天十分尊重狄仁傑的意見。根據記載,狄仁傑在這數年中,前後奏對,“凡數萬言。”可惜的是這些史料已大都佚失不傳了。現能知道的主要有諫造大像和如何處理民族問題兩事,這些後麵還要詳談。另有一事是天授二年(691)他第一次任宰相時對武則天的進諫。這次進諫是由一位太學生上表向武則天請假而引起的。狄仁傑認為天子隻有生殺之權不應下移,其餘各種權力都應由朝廷諸司掌握,比如文昌左右丞,徒刑以下的犯罪不過問;左右相,流刑以上的犯罪才審查,原因就在於事情比較重要。學生告假之類的事,本是丞、主簿等官員所應管的事務,結果天子都要親自過問,並為此專門下一敕令,上行下效,天下事不論大小都來由天子處理,不知將要發多少敕才能滿足需求。且慮事不一定周全,難免產生積怨。狄仁傑要求審明辦事規程,規範行為,避免再發生此類事情。此事得到武則天的讚同。狄仁傑進諫往往能抓住問題的實質,小處見大,不就事論事,他的這個特點在重大國事的決策上體現得最為明顯。所謂善能斷大事。因此,當狄仁傑去世後,武則天十分悲痛,說:“朝堂空矣。”自此以後朝廷每有大事,諸位宰相議論紛紜,不能決斷時,武則天便歎息地說:“天奪吾國老何太早邪!”
狄仁傑雖然敢於進諫,甚至與武則天當廷爭論,但他始終把握著一定的度,即隻談國事,不及其他,尤其是一些敏感問題和武則天的私生活。在有關唐代史籍中,不少朝士都或多或少地涉及到此類問題,但還未見到一條狄仁傑談論這類問題的記載。這種現象的出現,一方麵也許是狄仁傑吸取了自己或他人的教訓,另一方麵大概是他認為有些事為生活小節,沒有必要為此大驚小怪,有些事解決的時機尚不成熟,不宜過早地提出。在對待武則天的繼承人問題上,狄仁傑表現得非常積極,因為這個問題決不是皇室內部的所謂家事,而是關係到國家未來的大事,所以他力主以李氏子弟為繼承人,反對以武氏子弟為嗣君。
通觀狄仁傑一生的言論與行動,他並不反對武則天個人,也擁戴和承認武則天執政的合法性。他之所以匡複唐室,是出於隻有李氏子孫才是合法皇帝繼承人,匡複唐室是作為唐臣應盡的責任,即所謂為臣大義的認識,從而否定武氏政權繼續下去的必要性和合法性。他始終認為武則天是唐室的皇後,她的執政本應是唐朝統治的繼續,盡管武則天已經稱帝十幾年,但最終還應當把政權還給李氏子孫,隻有這樣才合理。事實也是當武則天把廬陵王迎回並立為太子時,她最終還要回到李氏媳婦地位的命運就已經決定了。
由於這樣的認識,狄仁傑把自己所做的一切事都視為為國家(唐朝)效力,並非為某個個人做事。比如契丹李盡忠、孫萬榮舉兵反叛時,他們部下有兩員戰將十分驍勇,即李楷固、駱務整,能騎射,善用槊。李楷固曾生擒過朝廷大將張玄遇、麻仁節,駱務整也屢次擊敗過官軍。孫萬榮死後,二人皆來歸降。有人主張將他們全族誅殺,狄仁傑堅決反對,認為將才難得,他們既然能為李盡忠、孫萬榮出力,如果善加撫慰,必能為朝廷所用。奏請予以赦免。他的親屬都出麵阻止,擔心由此引來大禍,狄仁傑說:“苟利於國,豈為身謀!”武則天最後還是采納了狄仁傑的意見,赦免了他們的罪行。狄仁傑請求授予官職,武則天遂任命李楷固為左玉鈐衛將軍,駱務整為右武威衛將軍。久視元年六月,命二人率軍征討契丹殘餘力量,獲得大勝。次月,李楷固、駱務整凱旋,武則天在洛陽含樞殿舉行了盛大的獻俘儀式。升任李楷固為左玉鈐衛大將軍,封燕國公,賜姓武氏。武則天十分興奮,又召集公卿,舉辦了慶功宴會。在宴會上,武則天舉酒對狄仁傑說:“這都是國老的功勞。”並重賞狄仁傑。狄仁傑回答說:“此乃陛下威靈,將帥盡力,臣何功之有!”堅決推辭不接受。武則天由此更加敬重狄仁傑。狄仁傑不居功、不受重賞的行為,說明他對名與利十分淡薄,從而也證明了張評論狄仁傑“晚途錢癖”的說法,並非真實情況的反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