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陷於狂熱的發燒友之中,不禁有所腹誹:他們是盲目地崇洋迷外吧?他們真能欣賞這玩意兒嗎?……那Marie一頭短得沒有道理的銀發,穿著鑲閃光片的緊身衣褲,而Per卻是一頭長長的披肩褐發……整個樂隊在台上放肆地躍動著彈奏著狂歌著,尤其是Marie,她渾身上下無處不在激烈地舞動,說她是用全身心演唱,是極端地投人,都還不能傳達出她彼時的情態,也許,她已化為了一種抽象的曲線與音團,在她是徹底地忘我,在發燒友是醉人膏肓……可是Marie唱到一首曲子,她唱了一句便停下來,不拿麥克風的那隻手遮在耳後,作期待狀——她何用期盼,整個體育館裏頓時響起了接續她那一句的合唱聲,令我在驚悚中不禁自責:我有什麼道理說中國的搖滾發燒友“盲目”他們對這一POP藝術門類的資訊掌握、熟悉程度、欣賞水平、迷戀方式,都已與歐美的發燒友不分伯仲,要說“盲目”,那是我自己……Marie在獲得這與在紐約、巴黎、斯德哥爾摩、香港等地並無二致的呼應後,欣喜地用中國話高呼:“北京,你好!”
我居然堅持到了終場。我的心髒並沒破裂。場子裏發燒友的狂熱並沒引發出任何問題。演出結束人們魚貫而出,秩序井然,令我和兒子狼狽的是,出了體育館我們叫不到出租車,不止我們兩人如此,我們一邊步行一邊期待空的出租車,可是一路上不斷遇到先我們出來而依然未打到“的”的人……我們倆差一點隻好步行回家。
我不是完全沒聽過搖滾樂,但以前聽的隻是磁帶,現場感受這還是頭一回,據兒子說他以前所聽的中國搖滾歌手的現場演唱,音響效果也沒這麼大分貝值。當晚我躺在床上以後耳鳴了很久,甚至於第二天起床後耳膜還有一種異樣的感覺;第二天傍晚我同妻子到一家星級飯店大堂喝茶,為的是聽大堂一側的鋼琴演奏,當那位坐在三角鋼琴前的小姐奏出肖邦的C小調幻想即興曲時,我有一種從噩夢中醒來,憩息在藍天下碧水旁的欣悅感,謝謝上帝,我的耳膜還沒有喪失捕捉這天籟的能力!
我不會再去現場聽搖滾樂了。我不喜歡,甚至恐懼。
但是我珍視聽ROXETTE的這次人生體驗。兒子事後對我說:“您知道嗎?在我們這個年紀,這種音樂能讓我們釋放出身體裏和心靈裏的那騷動著的能量,特別是那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挺神秘的心火……很多我們這一代人,用這樣的方式宣泄出了心火,耗散出了多餘的能量,他就多半不會再到社會上胡鬧,就可以更好地學習、工作,更通情達理地跟你們往上的一代人相處……”
是的,雖然我不喜歡這樣狂暴的POP音樂,可是,我冷靜地意識到,年輕一代有權利享受與他們生理、心理發展狀態相諧的各種藝術,土生的與外來的,雅的與俗的,古典的與後現代的;不僅代間,異性間,社會群體間,藝術趣味的取向也應允許多元;除了特別惡劣的嗜痂之癖,對社會上各色人等的藝術欣賞取向,我們隻能悉聽尊便。我們可以竭盡全力地揄揚高雅的藝術,卻不能排斥我們個人不能理喻的POP藝術。
在這個世界上,排除危害人類的東西不論,在形形色色的東西裏,有某些我們很不喜歡,可是卻很有一些人非常喜歡,那我們一定要尊重別人喜歡它的權利,至少應當寬容地看待別人對那東西的狂熱與癡迷。反過來,我們所喜歡的東西,很可能又是別人所厭棄的,難道我們能接受別人的禁絕嗎?
ROXETIE啊,你們想得到嗎?我不能喜歡你們的歌,卻萬分感謝你們給了我這樣的啟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