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夜行者夢語 16.雖然我不喜歡(1 / 2)

二、夜行者夢語 16.雖然我不喜歡

[中國]劉心武

在這個世界上,排除危害人類的東西不論,在形形色色的東西裏,有某些我們很不喜歡,可是卻很有一些人非常喜歡,那我們一定要尊重別人喜歡它的權利,至少應當寬容地看待別人對那東西的狂熱與癡迷。

我覺得我就要死在座位上了!

一點也不誇張。事實就那樣。雖然我兩年多以前訪問過瑞典,參觀過皇家劇院,觀看過現代芭蕾舞《培爾·金特》,並且在更早些時在法國巴黎領教過瑞典艾茨·瑪克舞蹈團讓《天鵝湖》裏的天鵝一律禿頭的演法,我不能算是個藝術眼界鼠寸、欣賞趣味褊狹的老朽,可是,1995年1月19日在北京首都體育館聽瑞典ROXETTE樂隊的演唱會,剛剛開始第一首曲子,我便承受不住了——不是陶醉其中,而是驚恐萬狀,那搖滾的聲響,用“雷霆萬鈞”來形容,於我都還有輕描淡寫之嫌,因為其開唱的方式,是在一片黑暗與寂靜中,突然台上燈亮,並且架子鼓、電子震蕩器、電吉他與歌手的聲音立即達於極致,仿佛火山陡地噴發、海嘯狂卷千裏……刹那間,我隻感覺到那架子鼓的每一重擊都錘在我的心髒上,並且我一身的血漿被迫倒泵進心室,在那外擊內脹的情勢下,我的一顆心真是馬上就要進裂破碎了!

怎麼辦呢?我用雙手捂住耳朵,總算熬到一曲終了,在短暫的間歇裏,我湊攏身旁兒子的耳邊說:“我受不了……我要出去……你一個人聽吧……至少,我得到休息室裏呆著去!”兒子吃驚地望著我,說:“那怎麼行!”

確實難以實行。因為我們座位左右前後都已坐滿了觀眾,並且,我朝出口處一瞥,因為是大爆棚,連過道上都站著許多觀眾,此時要擠退出去,噫籲郗難哉!

更何況,我拿的是瑞典大使宮的贈票。頭一天,瑞典大使館為ROXETTE的訪華演出在大使官邸舉辦灑會,我應邀參加,使館文化專員還特別把我介紹給主唱Maire小姐和Per先生,記者們還拍了若幹照片,拍照時Maire小姐還非常親熱地同我頭挨頭,並且還在他們特製的卡片上為我簽名,ROXETTE發燒友有知,一定羨煞!我和兒子去看他們演出時,剛下出租車,便有人衝上來問有無餘票,當晚開演前首都體育館前麵人頭攢動,走進大門,很費了一番力氣;求票者甚多,而我們沒見到一例轉讓的;門口有小販發售熒光棒,生意極火;進到休息廳,幾處賣ROXETIE磁帶與CD盤和演出海報與說明書的攤位被圍得水泄不通,兒子奮勇搶購,卻隻買到磁帶,一百五十元一張的CD盤早已售罄,那景象,就仿佛是不要錢一樣。開演前,偌大的體育館已黑壓壓坐滿了人,而且,場心的上千個加座,也坐滿了看客,那些座位上金發碧眼的較多,兒子在那些座位裏認出了中國歌星潘勁東、黃格選,興奮地指給我看;找座位時遇到了幾位相識的年輕藝術家,打招呼時有一位跟我說:外地還有坐飛機來看的啦!當時我認定他是“危言聳聽”,後來得知,起碼上海是確有坐火車趕來的發燒友;因我是贈票,故開始沒大注意票價,落座後才知道最貴賣到600元一張,然後是400元,200元,隻有邊遠座位賣100元……在如此這般的“背景”下,我剛開演便要退場,當然令兒子莫名驚詫;發燒友們倘若有知,更不知會視我為何等癡傻怪物呢!

演出繼續在我有生以來頭一回麵臨的訇響中進行,為防止我耳膜被震聾計,我都想拿圍巾兜住頭,在下巴狠係,以把我的耳朵擋住;在第二首曲子進行間,我心裏還是充滿了“求生欲望”,我悲哀地意識到,我的心髒確實有不小問題……但不知是為什麼,也許主要是惰性,我竟終於還是熬過了第二、第三首曲子……後來演唱者開始唱不用架子鼓伴奏,節奏也不那麼狂野的曲目,我這才如聆大赦,長長地籲出幾口氣來。

我周圍的聽眾們怎麼樣呢?滿場是怎樣的景象呢?開頭,在昏暗的觀眾區,是無數的熒光管在狂熱地晃動,後來,雖不允許,許多的男發燒友還是點燃了他們的打火機,不住地搖晃;頭一曲唱響時,便有觀眾從座席上站起,隨著搖滾節拍扭動身軀,幾曲過後,越來越多的觀眾站起來呼應,有的更將雙臂高舉過頭,即興擺動,很快的,我和兒子兩人便成為難堪的“盆地”——惟有我倆沒站起扭動;兒子比我“開化”,他知道ROXETTE幾年前便風靡歐美,自為美國好萊塢一部名片配過插曲後,更是聲名騰天,在搖滾金曲排行榜上連續稱霸,但他畢竟“近墨者黑”,受我的影響,還是喜歡讀古典文學名著、聽古典音樂,所以他聽ROXETTE時雖也晃肩擊掌,畢竟還不狂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