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離都城裏時下最粹的裝飾。
但像Ch妠這樣的新新人類,已經沒有資格做這種手術了,或者,即便做了,因為代溝的緣故,也隻是惹人笑。她因此十分的嫉恨他們。
這時,他們也看見了Ch妠,發出一片噓聲,朝她投擲出釉瓶。“隻知道拿著獵槍互相捅來捅去的家夥,玩不出新鮮花樣了,”他們哄哄地嘲笑她。
她咬緊嘴唇,覺得蒙受了奇恥大辱,心裏又害怕,忙抱頭鼠竄。一邊跑,一邊想:“看我怎麼報複你們。”卻不敢回頭再看他們。
離都的未來啊。這時,她又想起了那男人奇怪的話。
青春早逝的腐臭感,加上報複心的利劍,融熔成了熾燒著女人的酒精燈,這才是在離都活下去的真實動力。
Ch妠憋著一股怒火,一路飛跑來到了孤兒院。她有很久沒來這裏了。
在過去的三年中,Ch妠生下的十二個孩子中的三個,便寄養在這所孤兒院裏。
跟父母那一代人不同,她從來不主動跟尺子打交道,也從不自願。那已是一種過氣的習俗。
父母隻要了Ch妠一個,這肯定是一切錯誤的根源。Ch妠是不會隻要一個的,也不會把金錢浪費在胚胎工廠。
如今,因為肉體技術的進步,離都女人懷孕和生產的速度都十分快捷。
Ch妠進到孤兒院,從活動場上的幾百多個孩子中,一眼便認出了她的那三個。
其中一個孩子,見有人來了,把腦袋抬起來,直愣愣地看著她。而另外兩個,沒有任何反應。她向看他的那孩子招招手。
“你是誰?”那孩子鐵青著臉走過來,從喉嚨深處很粹地擠出一聲。
她的樣子比他還粹,說:“我是你媽媽。”
“原來是媽媽。”小孩沉著地點點頭,表示了認可。
她注意到,他的打扮和發式,已經很時尚了,他的個別嗓音也開始接近於大人。他是她所有孩子中最年長的一個,已經三歲了,大概也是智商較高的一個。
“你長大了,媽媽來帶你去買名牌褡褳,好不好?”
“你早該這樣了。別人的媽媽早來過了。但你不準帶他們。”小孩子朝他的兩個弟弟咬牙切齒地呶呶嘴。他們正打成一團,渾身是血。
她牽著孩子的手,帶他離開了孤兒院。這時,她產生了一種少有的興奮。
她帶著小家夥去到自助商場,在兒童區選購褡褳和鞋子,有AZONA、DIOR、SPARKLE、NIKE等牌子。這些東西據說都是仿造坎城的贗品。
她把兒子從頭到腳打扮起來,然後對著他左顧右盼,樂了。他這副模樣,比那夥煉腦族粹多了。隻是,她還不願帶他去做腦物質引流手術,她舍不得花那筆冤枉錢。
這時,她心跳得厲害,手伸進外衣口袋摸了摸槍。但她看了看周圍川流不息的顧客,便打消了那個念頭。
她帶著兒子,離開商場,穿街走巷。一路上,孩子一言不發,冷峻的神情像個大人。
他毫不驚奇地打量著他第一次見到的離都建築,不時投射出不屑一顧的目光,往往又顯得很有城府,這種早熟的感覺使Ch妠又一次感到了嫉妒。
她一下子不知道要帶兒子到哪裏去了。繞來繞去,最後還是來到了神廟。還不到半天,Ch妠的內心深處便對這地方產生了最隱秘的衝動。
她沒有帶兒子去看神像,因為害怕他會把他當做情敵,而是徑直帶他上了鍾樓。她把他抱起來,放在高高的窗戶沿上。
“坐好了。看,那邊多美啊。”
她一指遠方光焰彌漫、熱氣蒸騰的坎城,一邊往他嘴裏塞了一顆水果糖。那孩子誇張地使勁地嚼起來,像是從來沒有吃過糖。這讓她心頭一酸。
孩子好奇地問:“那是什麼呀?”
“是坎城。”
“坎城是什麼呢?”
“是一個很粹的去處。”
“比孤兒院還粹嗎?”
“當然了。”Ch妠說著,心裏想,你和媽媽一樣,這一輩子也去不了坎城。她這時已對坎城有些著迷了。
“媽媽,我有點害怕。”孩子把糖嚼得嘣嘣響,低頭看了看地麵。
“很快你就不會害怕了。”她安慰她,也安慰自己。
這時,連Ch妠的手也有些發抖。但這僅僅是一瞬間的事情。她把孩子推了下去。
幾秒鍾後,地麵傳來撲的一響。離都的未來很堅強,沒有發出一聲喊叫。
女人心頭蕩漾開來一股強烈的報複快感。她覺得自己已經戰勝了煉腦族。她想笑一笑,但笑聲卻擠壓在共鳴器的底部躥不上來。
這時,她感覺到有一道目光冷冷地澆在自己的脊背上。她大吃一驚。是那個叫U5夏的男人又來了麼?
她慌張地轉過頭去,看見牆角蜷縮著一個滿臉是灰的老太婆,是一個乞丐,正詭笑著注視她。
她氣不打一處來,掏出槍把她打死了。
然後,她走到樓下,把兒子身上的褡褳剝下來。她想,下一次還用得著的。
她還有十一個孩子。
高漲的情緒隻保持了一會兒,很快,Ch妠便又陷入了極度的空虛。
她意識到自己十分需要錢。她的形象還不夠粹,需要做進一步的加工改造。
或許,她最終會向小孩們學習,也去做腦汁抽取術?但他們會接納她嗎?
是的,她得先把自己修飾得更年幼一些,這正是所有離都人進化的正確方向。
為了掙錢,晚上,她又找到了一份工作。那是清掃屍體的活路。
離都人民的平均壽命其實一點也不長,不是因為辦不到,而是因為他們自己就不想活得太長。年輕人整天忙著拿性命開玩笑,還有不少人莫名其妙就老死和病死了,屍體便隨手扔在小巷裏。
於是,到了晚上,收屍工的身影便四處浮現了,他們樂嗬嗬地把死人運送到垃圾場上。
對於幹好這份工作,Ch妠像以往一樣,並沒有太強的自信。但她決定,這回一定要認真去做,給那些說她幹不好正事的人看看。
她氣喘籲籲地拎著一個黑色的大塑料袋,和一個中年婦女一起,把那些亂七八糟的屍體裝進袋子,一個個拖到指定的和非指定的垃圾場。那就是清晨時分人們鍛煉的廣場,到了晚上屍體便堆成了小山。說也奇怪,在離都,它們都不腐爛。
小巷裏,清脆地響著Ch妠和中年婦女悠揚的腳步聲,以及屍袋曳地而過的聲音。在Ch妠聽來這簡直是美妙的音樂。兩個人互相也不說話,仿佛對方根本就不存在,或者,把對方當做是一具屍體。
這時,Ch妠又覺得自己很粹了,她感覺到自己的妖氣已經與離都的妖氣交彙在了一起。
她們笨手笨腳地收拾了十幾具屍體,其中,便有Ch妠的父親。老頭是被人隨便扔在一個牆角的,那縮手縮腳的樣子比他活著時粹多了。可能,是Ch妠的母親偷偷幹的。這令Ch妠又一次懷疑著二老真實的感情世界。
但是,Ch妠沒有發現兒子的屍體。
忙到半夜,Ch妠疲憊了,也開始對這份工作感到厭倦。又拖了一具屍體,放下後,她便躺在死人堆裏打著呼嚕睡去了。睡得那個香啊。她的那位女同事也不管她,機器人一般快活地自己就拎著屍袋走掉了。
這一覺睡到大天亮,Ch妠才被一種陌生的動靜驚醒。她看到那個中年婦女鬼鬼祟祟地回來了,哢哢笑著在屍堆中嗒嗒地走來走去,撬開一個個死人的嘴巴,用小釉錘一顆顆敲下牙齒來。
Ch妠才記起有人說過,在這個世界上,一切都無所謂,隻有死人的牙齒才價值連城。
對啊,就是死人的牙齒啊。
據說,是坎城的居民需要這個。所以,向坎城走私牙齒的生意近來一直很盛行,造就了一批暴發富。
又據說,對於那邊的人來說,這是不折不扣的反物質牙齒,因此很稀奇。傳說,坎城裏的年輕人用它們製造時尚的飾品,那才叫粹。
“無聊。”Ch妠在心裏罵道,覺得離都人都很虛偽。但想到自己也對坎城產生過一絲好感,她臉發燒了。
這時,她忽然憶起了那個救她性命的男人,他好像叫U5夏?
這一回,Ch妠堅持著幹了三天,才辭掉了新找的工作。說實話她有點舍不得離開。
她潛意識裏渴望著那中年婦女趁她沒有醒來時,把她的牙齒也敲掉兩顆,送給坎城的年輕人做飾物。那種感覺多讓人陶醉呀。
自從聽U5夏說那邊也是可以過去後,她便有點莫名地心動了。她很想看一看那邊的年輕男人都長得是什麼樣子。
可是那婦女偏偏不走到她的身邊來。這讓Ch妠又感到很自卑。
她想,憑什麼呀。便渾身發臭地離開屍體堆積場。剛走沒幾步,迎麵撞上了U5夏。
“我一直在找你呢。老天慈悲,終於在這裏遇到了!”U5夏喜出望外,原本肉嘟嘟的臉蛋卻消瘦多了。
Ch妠沒有想到,這男人竟然真的在找她,心頭有些激動,臉上卻仍然冰冷。
這時,受一種吞怪念頭的支使,她竟然極想與這個異性有一番愉快的對話,這種感覺,一定與一上來便脫褡褳的感覺不同。
但她卻不知道該對他說些什麼。她恨父母,他們從小隻教會了她性交的本事,而沒有傳授給她交談的能力。父母說話,總是用吞怪而討厭的縮略語。那是坎城的古老遺產。
“我喜歡你!”U5夏像是鼓足了勇氣說,薄薄的臉兒都漲紅了,看上去像個嬰孩,完全沒有了神像的穩重與矜持。這讓Ch妠既惡心又衝動。
她撇撇嘴角:“騙人。”心頭嘣嘣跳。這是不曾有過的。太蠢了。
“我是認真的。”那男孩的雙手來來回回地使勁搓著,一些黑乎乎的釉泥亂七八糟地往下掉。
Ch妠輕聲說:“我不相信。”
他又開始無話找話了。他說,他在一家尺子公司工作,為舊新人類服務。他很厭倦公司的節奏,也煩領班和同事的坐姿。他熱愛自由。他一點也不喜歡尺子。
這種話,Ch妠聽無數人說過無遍數了,而她也對無數人說過無數遍了。她有幾分失望。這時,她看清楚了在他嘴巴的那個洞裏,隨著他的口水翻起浪花,一條猩紅的舌頭像船槳一拍一擺的。
他口齒不清地告訴她,他找到了去坎城的辦法,他要帶她過去,“我是來救你的,也是來救離都!”
這倒是一個新鮮的提法。她聽起來就像是一次充滿懸念的逃亡或者私奔。她猶豫起來。
U5夏又帶Ch妠來到了神廟,來到了那天她自殺未遂的地方。四天中她是第三次來這裏了。
這神廟修好後便沒有別人來過,難道,竟是為Ch妠修造的麼?莫不是真的就要出現什麼奇跡吧?她心跳不止。
這一男一女趴在窗戶邊,鬼頭鬼腦地看過去,隻見坎城櫛水母一般浮出在一片彩色斑斕的燈火海洋上,霓虹打出了無數“歡度春節”、“年年有餘”的方塊字,他們卻不知道這叫做吉祥氣氛。
他們隻是悵然地想起來,依照日曆在理論上的描述,這古老的節日還沒有結束啊。
Ch妠覺得今天看這城的感覺,與那天看時相比,有些不一樣了。是坎城變了麼?啊,也許,是因為心情不同了吧。
她忽然意識到,“春節”與這個神廟,以及與自己,有著隱秘的關係。離都人到底是誰的後裔呢?離都和坎城是就這麼孤立地存在著,還是附著在一個更大的世界上呢?那個世界究竟是什麼樣子?是否還有無數的離都和坎城?
她頓時緊張起來,便強迫症一般無話找話:“那城市真大啊。比離都大多了。房子都那麼高!”
U5夏柔美地笑了:“據說,馬路還很寬呢,是這裏的十幾倍。上麵可以跑汽車。”
“什麼是汽車?”Ch妠說著,心裏掛念著的,還是“春節”。
U5夏道:“一種離都人想像都想像不出來的代步工具,是通過燃燒女人脂肪來推動的金屬家夥,有四個人皮做的軲轆。你父母沒有告訴過你麼?”
“從來沒有。他們大概是不喜歡汽車,才從那邊跑過來的,當然不願意重提坎城舊事。”聽到燃燒女人脂肪,Ch妠不由得一陣亢奮。
“這麼粹的事情,你都不知道啊。可憐啊。”U5夏重重地歎了一口氣。Ch妠覺得很假。她又想到了家中的那本日曆。
U5夏又語重心長地說:“據我的父母講,坎城裏有一種人類,被叫做英雄的,擁有著億萬的崇拜者,都是年輕人,而這裏卻沒有。所以離都一天天爛了下去。離都應該製造自己的英雄。”
英雄,這個詞在Ch妠的心裏有力地夯了一下。她把它記住了。“聽你這麼說,坎城很粹啊。”
“的確非同凡響。其實,離都和坎城原來都屬於一個叫做中國的地方,後來才分裂開來的。”
她想了想,最後下定決心說:“你家裏有日曆麼?”
他驚訝地看了她一眼:“有的。”
“春節,到底是什麼呢?它一定比汽車更要緊。”
U5夏聽她這麼說,臉色一下凝重了。他說:“那是我們要去坎城的一個理由。”
這時,Ch妠有些欽佩起U5夏來。他隻比她稍長幾歲,卻比她懂事多了。她其實並不真的喜歡同齡人,而暗戀著比自己年長的。這跟她母親年輕時一樣。
想起這個來她又是興奮又是心煩,於是伸出手,動情地一遍遍撫摸起神廟窗戶上的饕餮紋飾。
“怎麼樣,去坎城吧。那裏的年輕人被喚做新新新人類,比我們要粹多了。英雄就誕生在他們中間。他們會告訴我們春節是怎麼回事,”男人看著女人脈動著的小手,發哆地說。“還有,關於中國的一切。”最後這句話他壓低了聲音。
“就是用反物質牙齒製作飾品的那些人嗎?”這麼問的時候,Ch妠一刹那覺得自己很聰明。
男人說:“你真聰明。”
她動心了。
他們花了三天三夜,像情人一樣手牽著手,穿城而過,來到了離都的邊境。
Ch妠以前從來沒有來過這裏,覺得一切都很新鮮。
原來,離都是被一條大河環繞著的,這是一條閃閃發亮、綠光熒熒的河流。
河道中沒有一滴水,河麵上沒有一條船,隻是一片霧氣彌漫。
這霧氣上揚,便與妖綠色的蓋狀天空連為了一體。U5夏說這是一條等離子外殼的自真空河流。這樣一來便阻斷了離都與坎城的聯係。
隔了綠色的霧障,站在河邊看過去,隻見那英雄的城市一片明晰,仿佛伸手可及。“歡度春節”的四個大字熠熠生輝,刺得Ch妠眼淚直流,心生一片妒意。
她想,為什麼離都這邊沒有春節呢?這是一個重大並且可疑的問題。為什麼要把離都與坎城分開呢?是誰規劃的這個布局呢?那設計師一定很了不起,他便是英雄麼?見了他,她說不定會愛上他的,那時,可就顧不得U5夏了。
不過,物質與反物質又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呢?U5夏說過,隻有反物質,才能保證讓信條不同的兩代人永不接觸。這就是中國分裂的理由麼?
但現在他們就要打破封鎖去坎城了。Ch妠忐忑不安。她擔心坎城人會看不起離都人,她覺得離都其實並不是離都,而是坎城的一個垃圾場。
這時,她看到,河邊還有許多等待著過河的離都人。她想到了偷渡這個詞,心跳又加快了。
“我們怎麼才能過去啊?”她問剛交上的男友。
“得找一條船。那不是普通的船。不要著急,我都安排好了。”
U5夏尖著嘴唇打了一個極難聽的口哨,從濃霧中喚出一個滿臉膿包的怪物。
怪物披著一件金黃色的蓑衣,下麵露出兩隻長蹼的鐵鏽色赤腳板。這家夥腦袋白白尖尖的,不長一根毛發,他用沒有瞳仁的眼睛冷冷地看著U5夏和Ch妠,說:“來了。”
U5夏應道:“來了。”
“是兩個人啊?”
“對呀,早告訴你是兩個人嘛。”
“實在抱歉,這幾天過河的人實在太多了,轉換器不夠用。你們兩個裏麵隻能過去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