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英雄的新新新人類(1 / 3)

第七章 英雄的新新新人類

小昭的眼前,回閃出了直升機劈啪作響的龐大陰影,那是一隻尺寸要用光年來計算的烏鴉,像男人一樣有棱有角,粗暴放肆。它複雜的身軀上疊現出了一艘鋼鐵的大船,船頭上本是寫船名的地方,卻刻印著美少女精致得讓人跌跤的笑靨。大海深不可測的波濤,泛著腦漿般的白沫,一口口反芻出男人的襯衫、皮鞋和內髒。

“總得有這麼一次複仇,她是代表島上所有的女人哩。”小姐像是漫不經心地說。“給我也倒一杯。”

她坐在他的膝上,他緊緊地摟著她,她像伺候老公一樣撫弄著他的頭發。他覺得他與她是兩塊頑冥不化的礁石,被那夢一樣的島嶼吃進去又連皮帶骨吐了出來。他又回想起直升機飛回去時的情形。月亮又大又實,沉甸甸地擱在機身上。直升機裏,幸存的男人誰也不說話。飛了很久,才看到了城市的燈火。第一眼,小昭便覺得,那便是落在大地上的銀河啊。四周都是黑乎乎的,惟有這瘋子般的輝煌之島在流轉盤旋,而在城市的中心,大概是體育場的位置,卻沒有一滴亮光。那不正是一個黑洞嗎?片刻之後,一尊晶光四射的觀音像呲牙裂嘴地升了出來。

小昭嚇得哇地哭了。

他痙攣著從座位上站起身,滿麵是淚地對著駕駛員大吼:“請飛回島上去吧,我不要降落在城裏!”卻被人狠狠抽了一個嘴巴。

女教官搓著手,溫存地笑著說:“這麼說還有用嗎?對於這個世界,你這笨蛋早已經免疫了。現在,你是真正的男人了。”

小昭啞然失笑,才僵屍一般坐下來。

他回想到這裏,歎了一口氣。令他遺憾的是,自始至終,都隻是這位十七八歲的美女教官在做安排,客人們最終也沒有見到俱樂部的創辦者。這成為了小昭後半生要去探究的最大謎團。他想,他是否也是一位無性別人呢?

在離都,“春節”,隻是記錄在日曆上的兩個陌生方塊字。然而,作為一種死亡風俗裹屍布的日曆,其實也隻是徒具民族形式。

它是第一批移民稀裏糊塗從坎城那邊帶過來的。那可是老新人類時候的屌事了。

而如今,魔鬼色的釉花早已在廣場和小巷中欲火焚身地熊熊開放,在離都出生的新新人類,比如,Ch妠,不知道也不想知道發生在從前的事情。

Ch妠貌美如花,這年十二歲。在離都,女孩子的身體在十二歲時便已發育成熟,該看到的都早看到了,該經曆的都早經曆了。她們對未來從不憧憬。

Ch妠在大年初一這天早晨醒來,視網膜上映現的第一樣東西是她父親的形體。

Ch妠發出一聲警報器般的尖叫:“像個垃圾筒似的,你能不能換一個粹一些的姿勢坐?!”

八歲時第一次來月經那年,Ch妠就自作主張去美容院把舌頭修飾掉了,嘴巴整個地鑿成了一個空空的溶洞。女孩的這副尊容,在四年前是最粹的。如今,她的話語,要借助安放在喉頭上的廖氏共鳴器來發出。

父親仍然一動不動地原樣坐著。

“老叫叫,我叫你換一個姿勢!”

“你是怎麼對我說話的?你再說一遍嘛。”父親淫邪地瞟了女兒一眼。

Ch妠被激怒了,顧不上穿褡褳,赤裸著從床上躍起來,從空中飛過去一頭撞倒了父親。老頭的腦袋碰碎了一張釉椅,響起了一片嘩啦啦的聲音。

男人“哎喲”了一聲,一個鯉魚打挺,衝著Ch妠扮了一個鬼臉,忽然飛起一腳,踢在女孩身上。

Ch妠被踢飛起來,蜥蜴一樣掉在床下。她哼了一句“該死的老叫叫”,縮緊尾閭爬起身來,跑到外屋,從掛在衣架上的褡褳口袋裏摸出一把點二二,又衝了回來。

女兒對著父親開了兩槍,把他打死了。

然後,她慢吞吞地一件件穿上內褲、胸罩和褡褳,坐在妝台前開始仔仔細細地化妝。

母親走了過來,不說話隻渾身打抖。

半個小時後,Ch妠要出門了。經過母親身邊時,她說:“你們這些老叫叫盡給我找糞事!”

Ch妠氣衝衝地走出屋子,進入了離都城。

離都是一座曆史不算悠久的人造城市,方圓七百七十七平方公裏,城中的一切都是強化釉做的。

在這座城裏,居民住宅全部是統一的幹欄式建築。為了培養身體力行的德操並消滅貧富差距,全城沒有車輛。

離都城中的所謂道路,不過是僅容兩人擦肩而過的小巷。有個別的地方,開辟出狹小但實用的廣場,是停放屍體的場所,也供活人們偶爾聚會時使用。

城裏沒有植物和除人之外的動物,也沒有政府、警察和四季。天空永遠像一篇散文,因為不知怎麼回事它總是妖綠色的,綠得就像是從前的春雨。

Ch妠來到一個自助酒吧。一大早,人很少。顧客包括Ch妠在內隻有三個人。

另外兩個像是Ch妠父母那般年紀的家夥,看到Ch妠進來,害怕得趕忙扔下酒懷跑掉了。

Ch妠哼哼唧唧地坐下來,取了一杯五十六度健力寶。離都世界的酒類和糧食都是從空氣分子中直接合成的。酒還沒有沾唇,Ch妠便已經忘記早上發生的事了。

對於她來講,那隻是一起十分偶然的事件。

她頭腦嗡嗡地坐著發了一會兒呆,不知道該幹什麼。忽然記起還要上班,她便離開酒吧往公司趕。

離都是一座繁忙而充實的城市,沒有過年過節的概念,人們一年到頭都在上班,為社會創造巨大的財富。

Ch妠走了不到一裏路,母親追上來了。女人披頭散發,哭哭啼啼的。Ch妠這才想起早上的事來,她才意識到自己其實是很愛父親的,於是心煩地加快了腳步。

母親在後麵尖叫:“作孽啊,羅斯紮克最清楚,三十年前,我們剛來離都的時候,真的是不想要你的。但後來還是落俗了。”

Ch妠心裏恐懼,嘴裏卻冷笑。

母親繼續鬼一樣哭喊:“我和你父親年輕時,什麼也不吝,為了趕粹,才製作了這個反物質身,要來離都就得有這樣的ID。那時我們倆人的年齡加起來才三十歲。回想往事,真他媽的像做夢!”

說起這個來Ch妠便生氣。屌,你們幹嘛一定要來離都呢?你們配嗎?她覺得,自己是父母屙出來的一堆臭屎。但她這麼多年又離不開他們,因為他們就是馬桶,她在內心深愛著他們。

這時,天空中響起一串炸雷似的聲音:“羅斯紮克說得好:你當初反叛的,今日卻統統要管製你;你當初背離的,今日你統統要歸去。”

聽到這不知從何而來的聲音,Ch妠和母親都呆住了。Ch妠從小就聽著這聲音長大,卻不知道誰是羅斯紮克,心裏更煩了。

一時間她覺得,母親和死去的父親是商量好了來合夥欺負她的。她委屈地大哭起來,抹著眼淚跑走了。

經過一個廣場的時候,Ch妠看到了幾十名少男少女。他們聚在一起玩一個遊戲。有一個聲音,在叫她過去。是一個Ch妠認識的男孩。

男孩的身體也是改造過的,腋下生出一對花裏胡哨的裝飾性翅膀。他說著日語,偶爾也間雜了幾句上海話。

“這麼著急趕路,有什麼粹嘛。早晨是鍛煉的時候,要不要來一次?”那鳥似的家夥說著,吱吱叫著湊了過來。

Ch妠看看表,離上班隻有十分鍾了。“我不否。”她說,一邊脫掉褡褳。

男人習慣用口。

“你這個好粹。”男人說的是Ch妠的嘴。四年之後居然還有人讚美她的嘴,Ch妠有些得意,看來那一刀很值。

女孩把一支長筒獵槍向Ch妠挑逗著展示,問她幹不幹。她使用的是西班牙語。

Ch妠知道這是一個有著悠久傳統的遊戲,據說是老新人類發明的。

Ch妠故作靦腆地笑了笑,回答了一句印第語,隨即又換上了四川話。

Ch妠想,討厭,我還要上班哩。

一柄槍裏一次可裝十二顆子彈,遊戲的常規的玩法是去掉十一顆,留下一顆。

運氣好的話,槍便會打響。

Ch妠一言不發,爬起來,旋轉了一下彈倉。然後,扣動了板機。槍仍然沒有響。

那女人站起身,滿臉的失望。她要揍Ch妠。Ch妠嚇得跑掉了。

不一會兒,身後響起了槍聲。那個女孩把自己打死了。

Ch妠來到單位時,已經遲到了。

Ch妠的公司是做尺子的。這是離都城最夕陽的製造業。新新人類早就不用尺子了,他們隻使用釉原子丈量器。隻有過氣的舊新人類每過一段時間還要用尺子度量一下離都的實際麵積,擔心著它的版圖會縮小。

說起來,這是Ch妠這一年中換的第十個單位。每次她其實都想做長一些,但是,總是做不長。而每次感覺到要被炒掉的時候,她總是搶先一步提出辭職。

Ch妠在流水線邊坐下來,開始努力地幹活,卻總是出錯。

領班是一個中年男人,大聲訓斥她:“笨蛋,你是怎麼搞的?今天可是大年初一。”

Ch妠不敢抬頭,說:“我否,不知道什麼大年初一。”

領班鄙夷地說:“你否。我最看不慣你們這些新新人類了。”

Ch妠再也忍不住了:“我們新新人類又怎麼啦?我打的尺子難道不粹嗎?”

領班拿起Ch妠做的尺子,把它掰斷了,說:“你們這種人,永遠眼高手低。搞不懂離都城裏這些年怎麼都是這樣的人。”

Ch妠哇地一聲大哭起來。她最受不得人說她眼高手低,把製尺鉗一摔,一邊哭一邊尖叫:“我否,我辭職,我不做啦!”

周圍的同事沒有誰看一眼Ch妠,更沒有人上來幫她求個情什麼的。在離都,Ch妠沒有一個朋友。

Ch妠氣咻咻地走出公司大門。這時,她感到了強烈的自卑,哭得更凶了。哭了一會兒,她決定不能就這樣輕輕鬆鬆地離開。

尺子公司對麵有一個自由市場,出售離都世界裏一切可以出售的唬人東西,包括鞭炮、羅盤、公章和手紙。

Ch妠在軍械攤上選購了一顆諧振炸彈。這炸彈一定是按照坎城裏的型製仿造的,隻是電子自旋的方向不一樣。它還有一個俗名叫“定時炸彈”。也就是說,顧客可以根據自己的意願設置爆炸的時間。這是讓離都人民惟一感到有把握自由支配時間的東西。

Ch妠返回來,把炸彈放在公司的牆角,然後,轉身跑掉了。

沒有了單位的Ch妠,在離都城裏漫無目的地遊走著。走出五百米,她才忽然記起,那顆炸彈,她還沒有設定時間呢。

Ch妠覺得自己十分的失敗。她渾身冰涼地站在原地思考了半個小時,準備返回去,卻又感到做這事已經沒有了任何意義。她於是決定一不做二不休繼續走下去。

不知不覺間,Ch妠來到了一座宏偉的神廟前。神廟是第一代離都人修建的,是離都城裏惟一的宗教場所,落成大典舉行後,卻從來沒有人使用過。

Ch妠走進去,見裏麵空空蕩蕩的,卻有幾百盞水銀燈明晃晃地點著,像是一直要撐到時間的盡頭。在稍微陰暗一些的角落裏有一張孤零零的台子,上麵佇立著一尊釉質的男性神祇,白白胖胖的樣子。

她之前沒有見過男人以釉的形象出現,心裏暗暗有些吃驚,竟不敢直視他。

這時,她看見神廟側麵有一道樓梯,便好奇地循著它往上爬去。

神廟是離都城裏惟一的高層建築,有二十四層樓高。Ch妠爬到了頂部的鍾樓。

她從鍾樓裏惟一的一扇窗戶往外看,隻見下麵的灰色房屋橫無涯際,死海一樣,沒有分別,不起波瀾,中間穿插著暗黑的溪流般的小道,有的地方堆滿屍體,有一些活人像老鼠在爬。

這便是真實的離都,是Ch妠的父母千辛萬苦不顧一切決意要來的地方,而Ch妠本人便是在這裏出生並成長到十二歲的。

離都像一個巨型的浮萍,沒有一點根基地在宇宙的腐水中飄蕩。隻有在神廟的頂端才能看到這個真相。可是,為什麼一直沒有人爬上來看呢?

Ch妠把噙滿淚花的雙眼抬起來,透過妖綠色的大氣,便看見遠離離都的地平線上還蹲踞著一座龐大的城市。

她知道那便是坎城。父母就是從那裏移民來到離都的。據說,離都的人不能到坎城去,一去就會出問題。這大概是一種地域歧視。

想到這裏,Ch妠便喪失了活下去的全部勇氣。她心一橫,剛要從窗口縱身跳下,卻被一隻手拉扯住了。

Ch妠回頭一看,見是一個男孩子,白白胖胖的,竟像是那個釉質神像從台上自己走了下來。

Ch妠輕蔑地想,這個年頭,居然還有救人的。“放開我!”她衝著男人嚷道。

“不行,你是不能這樣對待自己的寶貴生命的。”那家夥可憐兮兮地看著Ch妠說。

Ch妠用膝蓋頂了他的下身一下,男人負痛,她才用力掙脫。那男人卻又不顧一切地一把抱住了她,這回弄得女人渾身沒有了力氣。

“你鬆手好了,我不跳就是。”Ch妠泄氣地說,覺得與他玩這個毫無意義。

他們在鍾樓的牆角坐下來,都尷尬地不知道說什麼好。過了一陣,Ch妠才有氣無力地說:“屌,你幹嘛這樣否?”

聽見Ch妠終於說話了,男人仿佛鬆了一口氣。他目不轉睛地盯著Ch妠下巴上方那個大空洞,結結巴巴地說:“不好意思,總而言之,不知道是什麼時候便形成了這種吞怪的念頭,就是不想看到有人在我麵前死去。那樣的話,人口會少下去的。離都,便會消失的,成為一座空無一人的死城。你有沒有想過未來?”

Ch妠從來沒有聽人預言離都會消失,也確實沒有想過未來。她感到非常的震驚,也十分的很好奇,便決定暫時打消去死的念頭。她稍微認真地看了男人一眼,見他有十六七歲的樣子,如果沒有進行形體改造或服用促長激素的話,那麼,與Ch妠便不是一代人了。

“消失便消失吧。”她勉力嘲笑道。心裏卻對他有了一種不尋常的好感,不是因為他救人的反常舉動,不是因為他離奇的責任感,而是因為他的與眾不同。

Ch妠很清楚,在離都,正如激素分泌的過程,好感來得快也去得快,她得抓緊時間。

她一把抓住他的手。他像是被電了一下。

“你不會是從坎城裏來的人吧。”她驚愕地睨視著他。

“我是正經八百出生在離都的。但我向往著坎城。”

“吞怪。”

“一點也不吞怪。我知道有一些人,也像我這樣想。”

“坎城有什麼好向往的麼?”

“我不知道,打小便想著到那邊去看一看。那才是離都人的歸宿。”

“那邊能過去嗎?我聽說是不能的。”

“能從那邊過來,也就能從這邊過去。”

“吞怪。你真的不否。”

Ch妠覺得,這人真的很異類,更喜歡他了。她知道自己不如他深刻,怕他看出來了,也憂慮著陷入無話找話的恐懼,便心情緊張地抱住他,用嘴堵住他的嘴。她感到他的身體在戰栗。她一不做二不休,他害怕地嘰嘰說:“不要這樣嘛。”

“你怕我?別怕嘛,我們這回不玩槍。”她甜膩地笑了,第一次顯現出了少女的溫柔。這時她才恢複了自信。

但他卻很笨拙。她能確定他的身體是原裝的。這倒少有。

他紅著臉“嗯”了一聲。

她又感到十分的吞怪,想笑又想哭。這時,覺得這男人在招人喜歡中,索然無味了,成了第二片髒兮兮的釉膜──是她把他弄髒了。

“再見了,童男。”她說。

“噢,我怎麼才能再見到你?”那男人哭喪著臉問。

“等我下次去見我爹的時候。看你有沒有運氣了。”

“喂,我一定帶你去坎城。記住我的名字,我叫U5夏。”

Ch妠又恢複了冷酷的表情,用半邊臉朝U5夏笑了笑,便走掉了。她知道自己很快便會忘掉他的。這時,坎城又在遠方神秘地閃光了。

Ch妠繼續一個人在離都城裏遊蕩,覺得心曠神怡。

她來到一座看上去像是自助美容院的灰色平房前,看見一群比她更小的孩子,滿臉興奮得紅彤彤的,在美容院門前排著長隊。

她知道,他們是煉腦族,在等待做開顱手術。大概的意思是,從大腦皮層上引流出少許物質來,經過防腐處理,裝在透明的小釉瓶裏,再掛在自己的胸前。